距離最近的鄭楚臣第一個反應過來,他倉皇地與裂隙拉開一段相對安全的距離,然后惡狠狠地看著章函:“你居然還有埋伏?”
章函卻只是冷笑:“你有你的人,難道我就不會在這里安插我的人?”
然而兩個人也就只說了這么一句話,因為接下來一道炸裂的紫雷將所有的聲音都吞沒了。
蘇紫捂著耳朵蹲了下來,當雷聲停止之后,他的耳朵里依舊嗡嗡作響著。章函口中念念有詞,催動事先繪制在地上的防護法陣。
不過那條從裂隙里冉冉飛升的黑龍,卻并沒有將注意力放在他們的身上。
不知什么時候,圍繞著白秀麒的那團光芒已經退卻。白秀麒扶著仍處于昏迷狀態的江成路佇立在半空中,從背后看上去似乎并沒有什么變化。
但是很顯然,至少江成路已經平靜下來,不再受到天魂天沖的吸引。
“過來吧。”
白秀麒朝著黑龍緩緩地伸出了右手:“你的對手,一直都是我。”
黑龍的目光也早就已經鎖定了白秀麒,它迅速地朝著這邊飛過來,外形也在隨之而發生著變化——
兩千年前的那具軀殼早就已經被毀壞腐朽,剩下的不過是一魂一魄,包裹著兩千年來深濃的怨恨之氣,所形成的半虛無之軀。
現在,這具半虛無的身體已經由龍形轉化成了人類的形態。一個與江成路一模一樣的存在的男人。
天魄和天沖,雖然只是三魂七魄中的一小部分,卻也是魂魄之首。力量自然不容小覷。似乎是感覺到了縈繞在黑龍身上的那股強大壓迫力,白秀麒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可是他卻沒有料到——一直失去意識的江成路突然間睜開了眼睛,一把抓住了他的左臂。
或許是心有靈犀,黑龍也在瞬間來到了白秀麒的面前,張開生著漆黑利爪的手掌抓住了白秀麒的右臂。
雙手受制,白秀麒立刻就陷入了不利的境地。他掙扎了幾下,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兩張一模一樣卻又有著天壤之別的臉。同時朝著自己靠近,而后一左一右地探出舌頭。舔向自己的唇角……
這樣的畫面,既詭異又香艷,更充滿了危險。
然而白秀麒反倒冷靜了下來,他看準黑龍俯身靠近的機會。重新張開了那個繭一般的結界,將黑龍禁錮在了其中。
“就是現在——!”
白秀麒的喊聲未落,江成路就已經開始了行動。他伸出雙手探入結界里,準確地抓住了黑龍體內的天沖魄,然后用力想要將它從深重的怨氣中拔除出來。
這件事當然沒那么容易!
黑龍在繭內發出狂躁的怒吼,用力撞擊著無形的障壁。作為施法者的白秀麒,必須承受住這所有的沖擊,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無限度地支撐下去。
一切都只能寄希望于江成路,希望他能夠快點。更快一點……
但是江成路這邊的情況也不容樂觀。
就在他努力想要取出天沖魄的時候,天魂天沖也正在吸引著他。
黑龍的憤怒源源不斷地透過雙手進入他的體內,那些被背叛、被謀害的記憶正不斷地在眼前閃現。煽動著他的情緒。
不可以,絕不可以再被蠱惑!
江成路大聲叫喊著,提醒自己已經決心舍棄所有的過去,只專注于眼前的人,絕對不能再一次對白秀麒做出不可饒恕的事。
但是說起來容易,真正要做到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緊握在掌心里的天沖魄,生發出藤蔓一般的光亮。它纏繞著江成路的手腕。鉆進他的血脈中一點點向上游動,將他的血液、皮膚。乃至整條手臂都染上詭異的紫黑色。
“我才是你的本性……你沒有辦法壓抑自己的本性。”
那黑暗的聲音,仿佛是直接從心底里萌發出來的。
“看看你曾經遭遇過的悲傷和不公吧!你怎么能夠容忍那些螻蟻左右你的人生?”
江成路睜大了眼睛,這一次,出現在他眼前的不再是古久之前的記憶,而是這一世以來,自己所經歷的往事——
日軍的炮火聲,江邊洞府轟然崩塌的巨響,道士們身上飛濺而出的血光;
萬傾怒濤之上與日軍艦艇的對峙,沙灘上的精疲力竭,無可奈何地重復失去;
浮戲山頂廢墟里,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
還有,在那條幽暗的地下通道里,親手捧起白秀麒那顆血淋淋的頭顱……
怨恨,悲傷,憤怒!
糟糕,中計了……江成路心里陡然一沉。
剛才為了保護白秀麒而強壓下去的情緒,竟然就這樣被迂回地喚醒了。它們與黑龍身上的怨氣遙相呼應著,儼然如同內奸幫兇。
“阿江、阿江!”
白秀麒顯然覺察到了江成路的異樣,但他實在沒有余力再去顧及。結界已經不再牢固,只要黑龍再撞擊幾下就可能脫困而出。
“壺天!”他回頭大聲喊道。
蘇紫推了一下章函:“小白讓你接手撐起陵區里的壺天!”
章函立刻動手,接替白秀麒撐起壺天。而就這個時候,鄭楚臣忽然從隱蔽處沖了過來,一掌襲向章函的后背!
電光火石之間,即便是離他們最近的蘇紫都來不及擋下這一掌。章函一旦遇襲,皇陵壺天立刻就會消失,到那時候將會有許多普通人死傷!
已經不能再遲疑下去了。
“住手——!”
伴隨著蘇紫的一聲高喊,鄭楚臣的身影忽然在半空中靜止住了。下一秒鐘。壺天完全打開,章函立刻起身將蘇紫護進懷中。
“不,已經……已經沒事了。”
蘇紫卻輕輕地示意章函放手。然后兩個人一齊向前看去。
剛才還氣勢洶洶的鄭楚臣已經跌倒在了地上。殷紅的鮮血正一點一滴地從他的眼耳口鼻中流淌出來,越來越多。
他看著蘇紫,恍惚明白了什么,卻又有些難以置信。
“你……怎么會……”
“是我做的。”
蘇紫沉重地點頭,眼中有淚光閃動。
“你讓我吃下瑤草的時候,我也讓你服下了一些……一些不好的東西。換做平時,你應該早就已經發覺了。但現在你卻被欲念所蒙蔽,所以才……”
說到這里。他已經哽咽起來。
鄭楚臣咳出了一口血,卻笑道:“……你居然為我哭了?”
蘇紫點頭:“我說過,你曾經是我的良師益友,是我尊敬和景仰的人。這一點永遠都不會改變。”
“哈……良師益友。”鄭楚臣似乎在微笑。又好像是在嘆息:“求不得的,始終是求不得。”
“那就放下執念,重新開始。”章函也不免黯然:“然后你就會發現,其實還有更適合于你的選擇……”
“玉清帝君,用不著你來教我這些事。”
鄭楚臣咳嗽著打斷他的話,又將目光投向了西邊遙遠的方向:“……對了,你們若是看見了葉風,就告訴他……告訴他……”
這最后一句話,終究是沒有能夠說出口來。
“他死了。是我殺的他。”
蘇紫猛地仰頭,不讓眼淚滑落下來。
“你并沒有做錯什么。”
章函輕輕摩挲著他的后背:“但我還是很后悔,因為這件事本該讓我來做。”
他正說完這一句。忽然看見地上鄭楚臣的遺體竟然又有了異動——一些紫黑色的煙氣升騰起來,朝著半空中白秀麒他們的方向飛去。
糟糕!
章函臉色丕變——這些都是鄭楚臣剛才吸收的力量,鄭楚臣一死,它們就要回歸到天魂天沖體內。這樣一來,黑龍的力量又會……
甚至還來不及警告,令人窒息的一幕就出現在了半空中!
早已脆弱不堪的結界終于被沖破。巨大的沖撞力將白秀麒擊退了十余米,狠狠撞在博物館的墻面上。又反彈跌落在了松軟的沙地上。
而江成路依舊保持著手握天沖魄的姿勢,只不過,那股黑氣幾乎將他完全包裹了起來。
“小白!”蘇紫看見白秀麒倒地吐了一口血,急忙想要跑過去看他的情況。
然而白秀麒只是胡亂抹了一下嘴角邊的血跡,就又一個轉身,箭似地朝著黑龍沖了過去。
昏黑如夜的半空中,明亮的白色光芒與黑紫煙氣互相纏斗著,慢慢地越升越高。
雷電與狂風一陣比一陣更強烈了,山中的水汽也被卷了過來,化作傾盆大雨不斷地砸下。天地之間頓時間一片朦朧,仿佛回到了千千萬萬年之前,盤古開天辟地之時那清濁不分的混沌世界。
“公子,快看那邊!”
蘇紫突然用力拽住章函的衣袖,讓他順著自己的指引向西邊看去。
雖然雨幕朦朧,但是章函很快就發現了蘇紫所指的東西——那分明是幾個聞風而來的小妖怪,正伸長了脖子、舔著舌頭向這邊眺望著。
不,并不只是西邊才有。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廣場周圍竟然圍滿了不懷好意的窺視者,紅紅綠綠的各色眼珠在黑暗里發出幽光。
別的暫且不提,如今鄭楚臣已經身死,他體內的修為正在緩緩地散入天地之間。如果這個時候他的尸體被其他的妖怪所吞噬,修為就會進行轉移。那時候,會不會又制造出什么樣的怪物來……誰都無法保證。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種情況并不會發生。
因為蘇紫已經將鄭楚臣的遺體挪進了廣場一側的治安崗亭里,而章函則站在門口,低著頭說了一句話。
“都給我滾開。”
他的聲音并不響亮,周圍的雷聲和雨聲又喧鬧嘈雜,然而站在七八步之外的蘇紫卻聽得清楚分明;又過了一會兒,遠處那些山精水怪顯然也接收到了這句話,頃刻間就消失了一大半。
但依舊還有一些妖怪,自忖有些修為,遲遲不肯退散,簡直讓人聯想起了食腐的禿鷲。
如果白秀麒能夠成功挽回江成路,那也就罷了。只怕局勢不利時,這些豺狼再一擁而上,那麻煩就大了。
“阿紫。”章函囑咐蘇紫:“留在這里,不要讓任何人抓到你,我去去就來。”
“公子小心。”
蘇紫點點頭,后退一步站到屋檐下面。
下一秒鐘,他嗅見天上的雨絲里傳來了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