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盡星河  八十節 夜行難宿

類別: 歷史軍事 | 曲盡星河 | 鼎鼎當當   作者:鼎鼎當當  書名:曲盡星河  更新時間:2015-07-26
 
遠遠有了一大片黑影,看起來像是個村落。

少年的嘴角露出笑意。他突然想把野狗誘騙過來,宰殺了,提進村子找個人家一起打個牙祭……那幾條野狗卻驚覺,無論他怎么引誘都不肯到跟前。他最終失望,然而放下書箱,去路邊解手,野狗卻迫不及待地奔書箱去了,圍繞著書箱轉,嗅來嗅去。少年解完手,突然就躥回去了,野狗嗚嗚亂躥,終是一條被他掀著后腿,用短刀釘住……狗不是狼,并不抱群游斗,全跑不見了。他重新背起書箱,提條還在淌血的死狗,大步向村落走去,嘴里念叨說:“想吃我,卻不過是給我做腹中食。”

村落響起狗吠。

大概是因為血腥氣,五六條狗先后跑村邊了,家犬可不是野狗,它們斗性強,少年卻毫無畏懼,驅趕開闖了進去。

接連敲了三戶人,都不見開,敲到第四戶人,因為已不在村口,才有個女人問:“阿呆嗎,你怎么這時候從滄郡回來了?”

兵荒馬亂的。

若不是她認錯,怕也不會應聲。

少年回應道:“我不是你家阿呆。我是過路的,大雪天,找個地方投宿。你們不要怕,我只一個人,才十四歲。”

女人似乎和什么人說話。

少年念叨一句:“投宿都這么難嗎?”

他開動腦筋,又說:“我是個讀書人,還背著書箱呢,你看的亮光,就是書箱上的油燈……真的不是壞人。”低頭看了手里提的狗,血還不干,不由發愁,讀書人能打死野狗?靈機一動,卻又化不利為有利,又說:“阿嫂吧。我半路上還揀了條死狗,身上還有錢,不會白投宿的。”

女人還是不開門。

不過,人卻移動到門邊了,要求說:“那你背段書文。”

少年正好記得剛剛在路上背誦的書文,張口就來。

那女人卻是說:“這不像是圣人言。我也聽不懂。”

少年只好說:“那我再背別的,你能聽懂什么書文,我背給你。”

正回憶著論語和詩經,開口背誦,門開了,一個頭發蓬亂的婦人站在門口,一手舉了個點燃的柴火。

然而她看了少年一眼,又連忙把門掩了,問道:“你說你才十四歲。哪有十四歲的孩子長你這么大?我家只有我和我姑子,還有我婆婆,都是女人,你這么大的男人,不方便……你去別家投宿吧。”

少年無奈了。

只好繼續往前走,繼續去敲門。

又敲了三五家,無一家應話,他分析一番,就又回來了,等那個女人再應話,卻不料,這回是個年輕的聲音:“你大半夜的趕什么路?”

少年說:“我自幼父母雙亡,家里只有個阿奶了,前年去了東夏游學,這不是打仗了嗎,害怕,就從東夏一路摸回來了。怕回不來,夜里也在緊趕慢趕,若不是累了,實在走不動了,我也不會歇。”

他張口就說:“你知道嗎,我天亮出發,到現在,趕了三百里路。”

里頭撲哧一聲笑了。

那年輕女子說:“騙吧。就撒謊吧。一天趕路三百里,你是匹馬呀。”

少年愕然說:“真的。兩個朋友騎馬送了我一程,我也算上了,我雖不是馬,但很強壯……馬上都午夜了,三百里不是不可能的。我沒有細量,估算的。”

女子像在逗他,又說:“一天能趕路三百里,還背著個大書箱,你說你讀書人?才十四歲,誰信?”

旁邊她嫂嫂忍不住插嘴,似乎在怪自家小姑子。

還有個蒼老的聲音說:“孩子。你別站門口了,你去別家去吧,我們家沒男人……沒辦法留宿你的。”

少年說:“我可以給錢。我還揀了只野狗,可以一起吃肉。”

他猶豫好大一會兒,想裝可憐,想假哭,卻裝不出來。

自小,他就沒軟弱過。

他聽人說他父親都是怎么樣的,怎么樣的,去他阿媽家所在的村落投宿,怎么著怎么著,好像一進村就被人喜歡,怎么輪到自己,卻是這么難。

想了想,他放棄了,吹熄了油燈,蜷縮了身子,找個背風的地方,將書箱放好,就窩在那里了。

不知不覺風又大了。

又起雪了。

雖是他身體強壯,血氣充盈,此刻卻一陣趕路后的虛弱,越發地寒冷。

他裹裹自己離開時換來的棉衣,漆黑的眼睛在雪夜里閃閃發亮,隱隱帶點貓狗才有的熒光。

他喃喃地說:“怎么投宿都這么難呢。阿爸說我那么多的缺點。難道是真的嗎?”

是去哭訴,乞求?

還是這樣度過一夜?

他在腦海里掙扎,想回去再敲門,卻品味到別人都把話說死了,就安慰自己說:“我身體強壯。又有御寒的衣物,應該凍不死吧。”

他也在后悔。

他本來可以在天亮的時候投宿的,但他沒有,他喜歡在黑夜里一個人趕路,孤燈,野狼,書卷,有勇氣伴隨,他不怕,他喜歡日夜兼程,他喜歡在自己累了才歇息。

他喜歡挑戰自己。

帶著這樣的念頭,他再一次蜷縮、蜷縮,倦意襲來,就給睡了過去。

雪下了好一陣。

大雪紛飛,寒風呼嘯,雪光映照著,泥墻屋根子下的少年,黑色的棉袍沾滿雪泥,撒手攤開四肢。

就這樣睡去。

黑夜中的漁陽河谷,狄阿鳥也還沒沒睡,黑夜里,他在雪地里站著。

他站著,望著,五味齊全,心如刀絞,卻還不知道,他驕傲的兒子因為不肯哀求,磨蹭,黑夜里大雪下躺著。

天漸漸亮了。

少年整個人都埋在雪地里。

一個三十來歲,扎著頭巾的婦人打開柴門,拎出扁擔和水桶,正要掩門去打水,扭頭便看到了……

她猛地再推門進去,見婆婆在院子里扎頭,喊了一聲:“娘。那個少年沒走。在咱墻根子底下被雪埋了。書箱在一邊放著。”

老婦人大吃一驚,健步如飛,跟著她往外走,到了外頭只看一眼,見連忙說:“雪都埋了身子,非是凍死來。這么大的雪。咋辦?啊呀。夜里咋就是不敢讓他進呢?讓他呆在過廊里也好呀。”兩人挪到跟前,就去查看。家里的姑娘也跑出來,跑門口了,陡然站著,兩個辮子還在晃。

她還在驚恐,她嫂嫂回頭了,臉上不知是慶幸還是歡喜,回頭喊道:“快去燒熱水。還活著呢。還有氣。”

十四歲的少年,倦意上來,他就是能說睡熟就睡熟。

微微察覺到亮光,他卻覺得自己好熱好倦,喉嚨腫痛。

睜開眼睛看了一眼,面前站了兩個女人,正在拉他手腳,他想掙脫,卻四肢無力,隱隱聽那老婦人說:“就是個少年。雖然身子大,年齡大不了。”那年輕的婦女說:“大戶家的少爺吧。你看長的?這臉牌子真好,身上的衣物也保暖,這才沒凍死、凍傷吧。”然后,他眼皮一沉,就又睡了過去。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再醒來,卻又到黃昏了。

他掙扎著起來,一個姑娘站他旁邊了,驚喜地喊道:“娘。嫂。大爺。你們來看,他醒過來了。”

村落不大,揀了個人,家里來了一筐親戚。人也不知道是后悔沒讓他投宿還是怎的,圍坐著,去講半夜里聽到的動靜,那只狗,卻被分食了,剩下一些,在一個碗里,是留給撿來的少年的。

有個年輕人還在翻那少年的書箱,正說“這書都可值錢”,少女一聲喊叫,竟然把他們都招來了。

少年坐在一團拼湊的被褥中,給他們抱了抱拳,稱謝說:“多謝你們的救命之恩。”

少女扶著自己的母親,問他:“你都不會喊個啥嗎?看你也人模狗樣的,怎么這么不懂禮數?你們?你們是誰呀?”

少年愣了一下。

從小到大,別人都夸他懂禮數,只是人多,他一時不知道怎么稱呼,甚至只是猜了下怎么回事,用了“你們”而已。

年齡最大的老頭,弓著佝僂的腰,笑著說:“后生。你叫個啥?”

少年連忙說:“我叫李虎。”

他感覺自己很乏,還是冷,呼吸不暢,喉嚨難受,輕聲說:“給我熬碗姜湯吧。”

姑娘又挑他毛病:“給你熬碗姜湯吧。你吩咐下人呢?”

李虎又愣了。

老頭卻是問他:“你身上咋那么多傷呢?雖然結疤了,還還有幾道沒好,說你是書生吧,你這不像呀。”

李虎解釋說:“我是書生,可我也習武,文武雙全。”

話音一落,姑娘脆脆的聲音喊上來了:“你知不知道謙虛呀?問你傷,你傷咋來的,都裹得那么好?誰給你裹的?”

李虎被她堵怕了,只好說:“我被人卷戰場上了,仗不打了,人家才放我回來。”

一屋人咂舌。

村里也有被戰爭卷進去的,卻都沒回來,眾人不由嘆氣。接著他們就又問:“你說你是回家,你家是哪的?”

這個身份自然是狄阿鳥給他偽造的,籍貫上有這個人,此人已經是東夏的一名犍牛了,也不叫李虎,更不是十四歲。

現在,已經套用不上了。

李虎沒想過隱瞞,這會兒只好說:“我本名齊孝玉,隨父母一起到東夏經商,現在父母都不在了,兩邊打仗,我想回家。”

破綻百出。

好在眾人不質疑。

只有那姑娘較勁,問他:“你到底姓齊姓李,人家都說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爹活著不氣死嗎?”

李虎輕聲說:“我阿爸不方便讓我用他的姓。”

眾人想明白了。

為首的老頭說:“爹是亡命入東夏的,不敢用父姓,對吧?那時候都想去東夏,現在可好,子孫回來,就遭難了,北平原的人不都是咱們這的人跑去的嗎?回來先別回你們鄉,免得官府抓你,看看情況再說。”

李虎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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