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海與岸田邦夫的這番交手,也就是那個秉承“賓辱我死”原則的外事辦小劉看不懂,寧中英跟在他們身后,對這其中的奧妙可謂洞若觀火。
高頻堆焊技術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技術,日本在這方面的成就起碼能領先中國十年以上。但這并不意味著中國就沒有什么值得保密的東西。
青鋒廠給旋耕刀片做堆焊用的焊料,其中就包含著秦海和其他技術人員一起研究出來的一些獨特配方,尤其是助熔劑的選擇,對于降低焊料損耗、提高焊層質量都有重要的影響。岸田邦夫剛才以察看焊料為名,用手套沾上了一些焊料粉末,如果這些粉末被他帶回日本,日本的技術人員就有可能借此分析出其中的配方,并推測出其他的一些工藝參數。
一種助熔劑的配方,價值并不是很大,但如果每一項小技術都被日本人了解到,那么中方就很形成自己獨特的技術優勢,從而會在與日方的技術往來中處于不利地位。秦海對于技術領域里的這些貓膩是了如指掌的,所以才會非常委婉地提醒岸田邦夫把手套留下來,不要做出讓大家都覺得難堪的事情。
對于岸田邦夫來說,抓住一切機會刺探合作方的情報已經是一種本能了,他甚至并不覺得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惡意。他在中國其他企業考察的時候,對方對他幾乎是有問必答,有求必應,別說用手套沾點粉末這樣的事情,就算他開口要對方的配方實驗資料,對方都會歡天喜地地雙手奉上,只怕他嫌棄裝訂不夠精美、字跡不夠清晰。
然而,當他踏進青鋒廠的時候,他卻深深地感覺到了秦海在熱情背后始終隱藏著的警惕之意。秦海向他展示了所有可以讓他知道的東西,同時回避了所有不能讓他看到的東西。他剛剛想耍點小聰明。用這種手法弄走一點焊料粉末,就被秦海及時發現,而且做出了一個讓大家都能下得來臺的處置。
既然自己的用意已經被秦海察覺了,岸田邦夫當然不會死硬到底。他不確信如果自己堅持要留下手套,前面這位名叫小劉的官員是不是會全力地支持他,而秦海又是不是能夠頂住小劉的壓力。他非常聰明地沒有選擇對抗,因為這樣做實在是太丟人了。這種焊料的技術即便有什么獨到之處,也不值得他用臉皮去交換。
“秦先生真是一個精明的人啊,我非常佩服。”
交出了手套之后,岸田邦夫帶著一些自我揶揄的態度對秦海說道。他這個賊也算是一個“雅賊”了,所以被人抓了現行也還能保持從容的神色。
秦海隨手把手套交給高頻爐的操作工,然后對岸田邦夫說道:“我們之間的合作還來日方長呢。互相坦誠相見,才能長久相處。”
“我非常贊同你的觀點。”岸田邦夫向秦海微微鞠了一躬,說道。
這時候,王曉晨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手里拿著一雙白手套。來到秦海和岸田邦夫的跟前,王曉晨遲疑了一下,不知道把手套交給誰才合適。
“你把手套交給岸田先生吧。”秦海說道。
王曉晨脹紅了臉。鼓了鼓勇氣,才學著秦海的神氣挺著胸把手套遞到岸田邦夫的面前,說道:“岸……岸田先生,這雙手套送給您吧。”
“謝謝這位美麗的小姐。”岸田邦夫雙手接過手套,然后從隨身的包里換出一個小紙盒子,同樣用雙手捧著,對王曉晨鞠躬道:“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小姐收下。”
“這……”王曉晨沒有料到岸田邦夫會有這樣一手。對方向她鞠躬,就已經讓她手足無措了,再看到那包裝精美的小盒子,也不知道其中裝了什么東西,她哪敢接受。
“不行不行,我不能接受您的禮物,我沒做什么呀。”王曉晨一邊說著。一邊又是擺手又是搖頭,還急切地向秦海投去一束求助的目光,讓秦海幫她拒絕。
秦海笑呵呵地看著這個場景,他知道岸田邦夫這樣做。既是一種禮貌,也有借機掩飾尷尬的意圖。他又看了看寧中英,寧中英向他投來一個會意的微笑,秦海明白了寧中英的意思,走上前去,伸手接過了那個盒子,轉手遞給王曉晨,說道:“曉晨,既然岸田先生執意要送你禮物,你就收下吧。日本朋友一向非常重禮節的,你如果不收,他反而不高興了。”
“是的是的,這只是一件小小的禮物,請您收下吧。”岸田邦夫說這些話的時候,又鞠了七八個躬。
“那……那我就謝謝岸田先生了。”王曉晨這才怯生生地收下那盒子,臉上綻開了歡喜的光芒。
當著外賓的面,王曉晨不好意思拆開盒子看里面的東西。在她逃也似地跑出工棚之后,馬上就被好奇的女伴們給圍住了。眾人嘰嘰喳喳地起著哄,讓王曉晨馬上打開盒子,看看外賓送給她的到底是什么。
“我猜一定是巧克力,我有一個親戚家里來過一個華僑,帶回來的外國巧克力,可好吃了!”
“不會的,你沒看這個盒子很輕嗎,我估計是個什么工藝品吧?”
“沒準是個小錢包……”
“我猜是……”
在眾目睽睽之下,王曉晨幾乎是用顫抖著的手拆開了那個包裝盒。盒子里有一塊碩大的海綿,海綿中間開著一個槽,里面放著一只黑乎乎的工程塑料外殼的電子表,表盤上起碼有十幾組不同的數字,有些正在輕輕地跳動著,顯示著當前的時間。
“哇!竟然是一塊電子表!”
“卡西歐的!”
“是多功能的,你看邊上有那么多按鈕。”
“這塊表比欣欣商店里賣的最好的電子表都高級,我猜起碼要500塊錢!”
眾人的情緒幾乎要沸騰了,每個人的語氣中都充滿了羨慕嫉妒恨,有無數的人在心里懊悔不迭,剛才為什么不是自己出現在外賓身邊呢?自己愿意用100雙工作手套去換這樣一塊高檔電子表。
“我……我……我是不是應該把這表上交啊?”王曉晨被這件禮物的檔次嚇壞了。如果這只是一件價值十幾塊錢的小禮物,她會歡喜好幾天。如果禮物價值能到幾十塊錢,她就能高興上一個月。可是,當她聽伙伴們說這樣一塊電子表起碼得值500塊錢的時候,她感覺到的是惶恐,沒錯,就是一種深深的惶恐。
“曉晨,你傻呀,這是外賓送給你的,寧廠長都看見了,你有什么不敢收的。”邊上的女伴開始給她打氣了。雖然不是自己收到了禮物,但能夠看到自己的伙伴收到禮物,也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而如果這樣的禮物上交到廠里去,那對于大家來說就索然無味了,這種上交上去的東西,誰知道最終落到哪個領導手里去了。
“對,不能上交,交上去肯定也被哪個領導吞了。”這是有著憤青氣質的同伴說的話,她們倒并不是對某個具體的廠領導有什么不相信,只是老百姓心中本能的仇官情緒在作祟罷了。
“怎么回事?”副廠長項紀勇走了過來,他沒有在里面陪外賓,而是留在外面準備照應其他的事情。見到這里鬧鬧哄哄的,便上前來過問了。
“項廠長,這是剛才外賓送給我的禮物……我本來說不要的,是……是小秦幫我接下來的,對了,寧廠長也知道這事。”王曉晨把電子表捧到項紀勇的面前,結結巴巴地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
項紀勇把表拿起來,看了看,點點頭道:“嗯,真是一塊好表,這上面有日歷,還有星期,好像還能記一些電話號碼什么的,小日本做的東西,硬是漂亮。”
“項廠長,這是外賓送給曉晨的,曉晨應該可以留下吧?”邊上的伙伴們一齊問道。
“留下吧。”項紀勇把表又遞還給王曉晨,然后說道:“既然寧廠長知道了,那你就留下吧。日本人有的是錢,聽說他們冰箱用舊了都是直接扔到垃圾堆去的,送你一塊表算什么。”
“噢!”眾人一齊歡呼起來,“曉晨,快把表戴上給我們看看。”
在眾人的慫恿之下,王曉晨緊張地把表戴到了手上,系緊了橡膠質地的表帶,然后帶著幾分羞澀的神情,把手舉了起來,讓眾人參觀她戴表的樣子。廠子里其他像王曉晨一樣年紀的女孩子,都已經攢錢買了小小的坤表,成天戴在手上。而王曉晨每個月的收入都大半交回了家里,連自己吃飯都是摳摳縮縮,哪有閑錢買表。
誰知道,命運就是如此照顧窮人,廠子里好不容易來一個外賓,外賓又好不容易送出一塊手表作為禮物,這件禮物竟然就落到了王曉晨的手上。和她手里這塊高檔電子表相比,其他女孩子手腕上的國產機械表簡直就是鄉下老土了。
“曉晨,咱們可說好,過幾天一定要借我戴一次!”
“我先跟曉晨說的!”
“我下星期要去見一個人家給我介紹的對象,曉晨,到時候我借你的表去抖一抖!如果不能給我買一塊同樣的表,我就不答應他!”
就因為這樣一塊小小的電子表,一向如丑小鴨一般不起眼的王曉晨瞬時就成了車間里女孩子們追捧的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