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形容虎娃此刻的感受,他沒有像在冊封典禮上遭遇刺客那樣一怒沖天,但渾身散發出的氣息壓抑得可怕,那深邃的怒意與哀戚卻已漸漸收斂到眼神深處,他仿佛又重新走在觸動心魔的定境里。
屠村滅族的場景,曾是理清水給虎娃種下的心魔。修士從三境突破到四境,必須堪破心魔考驗,但堪破心魔并不代表這一切就結束了,修行中的所有考驗都是貫穿始終的。
虎娃當年剛剛到達巴原時,所路過的第一個村寨是白溪村,恰好遇見了“流寇”欲屠滅村寨,盡管當時他的修為尚淺、神通法力尚弱,亦挺身而出邀集靈寶等壯士守衛白溪村,最終斬盡了裝扮成流寇的那支城廓軍陣。
到底是什么人會做出這樣的事情,連婦孺都不放過,竟然一只活物都沒留下,這甚至遠比屠村滅族更可怕。不論是什么樣的仇恨,用得著施展這種手段嗎?
虎娃站在水池邊閉上眼睛良久無言,在平復激蕩的心神,這時突然有個聲音傳來道:“奉仙君,你,你,你怎會做下這等事情?”
虎娃轉身望去,村口外走進來五個人,正是剛受天子冊封不久的蠱黎鐘、飛黎望、器黎干、山黎狻、木黎戶等五位伯君。他們望著滿是尸體,一片死寂的村寨,皆是一臉震驚之色,已經站定腳步抽出了法器。
虎娃感應到了危險,這五位大巫公雖無地仙修為,但也皆是化境高手,各代表了九黎的一支傳承,擁有詭異莫測的神通,當他們結陣對敵時,虎娃也難抵擋。而且來者并不是眼前的五位高手,其中兩位大巫公擁有本命蠱蟲,那兩頭同樣強大的本命蠱蟲亦悄然潛近。
眼前的場景沒法不讓人誤會,他們來到時發現了整個村寨的人剛剛死去,只有虎娃站在村寨的正中央。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當然會認為虎娃就是兇手,但好歹虎娃也是一國之君,且對九黎諸部有恩,所以才沒有立刻動手。
虎娃卻沒有什么驚慌的神色,他已經意識到這可能是個陷阱,而自己恰好一腳踏了進來。
凡人想算計仙家幾乎不可能,因為在普通人面前,一位九境地仙就似無所不知,亦能推演出未來的種種變化。可是一位仙家算計另一位仙家呢,情況就很難說了,往往是有心勝無心。
眼前這個陷阱讓虎娃都栽進來了,其幕后人物絕不簡單,恐怕早就了解各種變故,而且也料到了虎娃可能會有的反應。虎娃將怒意與哀戚收斂,心神漸漸平復,面無表情的答道:“我來這里想將他們救走,但趕到時,他們都已經遭了毒手。”
這不是解釋,就是描述事實。飛黎望開口道:“奉仙君,您的意思是說,這些人不是你殺的?”
虎娃:“當然不是我!……蠱黎鐘,你有什么要解釋的嗎?”
虎娃說話時目光一直盯著蠱黎鐘,仙家神念亦將其鎖定,仿佛對方稍有異動,他就會出手。另外幾位大巫公當然都不傻,聽出了話中另有含義,都看向了蠱黎鐘。
蠱黎鐘怒道:“你要老夫解釋什么?”
虎娃:“這是一個陷阱,我不知是何人布置,但若沒有你的配合,對方也不可能引我入局!”
很顯然,有人知道蠱黎鐘去奉仙國找虎娃,而且也能料到虎娃若聽說了奔流村一族遭遇的變故,定會趕來此地,甚至還料到了九黎五位伯君恰好會撞見這一幕。虎娃就是蠱黎鐘引來的,而另外四位大巫公,今日也是被蠱黎鐘領來的。
蠱黎鐘臉色也變了:“彭鏗氏,難道你認為是我殺了這些人嗎?”
虎娃搖了搖頭:“當然不是你,否則我剛才就已經動手了。”
蠱黎鐘激憤地上前一步道:“動手?你以為老夫怕死嗎?”
另外四位大巫公都嚇了一跳,因為蠱黎鐘這么一動就打亂了方才幾人保持的陣式,面對虎娃這種高人,他們必須結陣方能與之相持,趕緊都跟著上前一步。
飛黎望連連擺手道:“奉仙君,此事恐有誤會,您說人不是您殺的,當然就不是您殺的。……其實就算您想殺人滅口,也根本用不著親自動手。”
虎娃眉頭一皺:“殺人滅口?”
山黎狻苦笑道:“奉仙君,我也看出來了,這是栽贓的陷阱。此事若傳出去,就算我等相信您不是兇手,其他人又會怎么看呢?奔流杠父子已死,只要殺光了奔流村族人,就沒有任何人能證明您曾參與謀害少甲辰一事,您就可置身事外。”
虎娃來之前,絕對沒有殺人滅口的心思,他真的是想救人的。可是山黎狻說的也是事實,殺光了這些人,虎娃就可以不必卷進這場沖突了,誰也無法指認他曾經到過奔流村、又做過哪些事。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以虎娃的身份,誰也不可能再去找他的麻煩。
虎娃反問道:“我已將一枚玉箴托人呈給中華天子,記錄了當日奔流村發生的事情經過,并未回避什么。既如此,我又何必殺人滅口?”
假如這是一個陷阱,布置它的人不會傻到以為九黎五位大巫公會真將虎娃當成兇手。可是這件事如果傳出去,天下民眾會怎么看就很難說了。五位大巫公趕到村寨時,發現所有村民剛剛死去,而虎娃卻還沒有來得及離開,他怎會沒有嫌疑?而且連動機都有!
虎娃卻說自己不必滅口,因為早已將事情的詳細經過稟報了中華天子,并沒有隱瞞什么。這并不是虎娃一定要與五位大巫公說的話,更像是模擬聽聞傳言者的議論。
山黎狻又說道:“您雖坦承了事情的經過,但也許并非說出了全部的事實,很可能仍想隱瞞什么。而這些事只有奔流村族人知情,所以您要殺他們滅口。”
虎娃瞇起眼睛道:“比如呢?”
器黎干插話道:“我們也知曉事情的經過,當日是奔流村族人將少甲辰陷落淤泥的馬車抬起,放下時車軸突然斷裂,將少甲辰摔入路邊的泥水坑中,少甲辰大怒之下才欲殺人,然后奔流通不得不出手殺了他。假如當時奉仙君在場,此事便有諸多疑點。
比如那車軸是怎么斷的?比如奉仙君明明看見了這一切,卻為何沒有阻止?又比如您為何事后要掩護奔流村族人逃走,而且讓他們逃到了九黎之地?……就算普通民眾想不到這些,天下高人也都會想到,認為彭鏗氏大人欲借此挑起重辰與九黎的爭斗!”
就算虎娃坦然承認了所有的事情,但此事本身仍充滿了疑點和爭議。其實虎娃當初完全可以阻止這件事情的發生,若是他愿意,奔流通根本殺不了少甲辰;若是他完全不去理會,奔流通就算殺了少甲辰,奔流村一族也不可能逃到九黎來。
總之虎娃當初若沒有路過奔流村,那么如今的事情看似都不會發生。
虎娃本可以處理得更好,為何當初會做出那樣的選擇?因為他那具化身當時只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并無修為在身,剛剛來到陌生的中華之地,他遇事的行止就符合這種心態與身份。至于身邊的侯岡與太乙等人,行事當然以虎娃為首,并沒有擅做主張。
虎娃看見了所發生的事情,少甲辰該死那就死吧,反正是他自己找死也怨不得誰,然后順便幫了奔流村族人一把。至于那車軸莫名斷裂,是在虎娃到來之前發生的,具體是怎么回事虎娃也沒看見,當然也與他無關。
可是這些事情,虎娃又怎么向天下人解釋清楚,能理解的人比如當時在場的侯岡和太乙,自然也就理解了,搞不明白的人則永遠都不會明白。他卻反問道:“我需要解釋嗎?”
飛黎望向虎娃躬身行了一禮:“奉仙君不需要解釋,而且就算您想解釋,也不可能解釋得清楚,因為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如今之計,是如何解決眼前之事?”
郁忿,難言的郁忿!虎娃已看到中華之地紛爭將起,很可能會引發天下大亂,可是話又說回來,難道此事都是因為他曾路過了奔流村?
假如換一個人,此刻恐會忍不住跳腳怒吼中華之亂,與我何干?而虎娃卻變得越來越平靜,看著面前四位大巫公道:“難道你們真的認為,假如當初我沒有路過奔流村,重辰與九黎就不會有沖突嗎,天下各部之間就不會有紛爭嗎?”
飛黎望:“當然不是!重辰部與共工部壓制九黎數百年,如今我等與帝子丹朱結盟,與共工部之間亦不再相互敵視,重辰部怎可坐視?可是沖突因何而起,奉仙君卻脫不了干系,天下民眾又會怎樣看您?”
這件事在他人看來,就像是虎娃在幕后挑起了一系列紛爭沖突,不知醞釀了怎樣的大陰謀,越是心思細膩的高人,恐怕越會這么認為。
這時蠱黎鐘突然吼道:“必須要有人給個交待,就是重辰部害死了九黎族人!不論兇手是誰,重辰部也脫不了干系,若不是他們,便不會有今日的慘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