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大驚,循聲望去,只見旁邊的山石上坐著一位長得粉嫩粉嫩的童子。小孩的個子當然不高,卻刻意坐在一塊很高的石頭上,身著奇異的大袖銀絲袍。
剛才這里并沒有人啊,他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姑娘顫聲道:“你是誰家的孩子,說什么呢?我方才不慎落入江中,好不容易才游上岸,在這里只是想烤火暖暖身子。”
莫名現身者正是仙童句芒。句芒微微一撇嘴:“鴻蒙氏之女,我知道你是從哪兒來的、又干了些什么,就沒必要再說這種話了。”
想當初伯禹在淮澤處置了商章部、鴻蒙部、兜戶部、犁婁部的四位伯君,將他們關入囚籠中列于淮澤岸邊、在戰陣前喪生于水妖興起的風浪中。這位姑娘的父親,就是那位已送命的鴻蒙氏大人。
姑娘被句芒一語點破了身份,臉色立刻就變了,下意識地站起身來便向句芒走去。她見周圍沒有別人,而對方只是一名童子,已起了殺人滅口之心。可是她隨即又看見了句芒的眼神,莫名打了個冷戰、瞬間回過神來,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
坐在山石上的童子毫無驚慌之色,只是目光中的嘲笑已變成了冷笑,刺得姑娘的眼睛發疼、心也一陣陣發緊。他能莫名出現在這里、點破她的身份,來歷必不簡單,很可能是一位修為莫測的高人,姑娘一時不敢輕舉妄動。
姑娘寒聲道:“我就是鴻蒙氏之女奇相,那又怎樣?”
句芒淡淡道:“不怎么樣!但你偷象罔的東西干什么,你可知那是何物、又有何用?”
奇相的神情忽然又變得激動起來:“我不知那是何物、有何用,只知它叫玄珠,是天帝特意派使到人間、向伯禹大人索要之物。它應該是天帝的寶物,卻被伯禹遺失。”
象罔從伯禹手中取過玄珠,隨手放入大袖,當時混在路旁民眾間的奇相都看見了,象罔和伯禹所說的話她也都聽見了。隨后她便跟蹤象罔而去,說來也巧,恰好在原鴻蒙部之地追上了象罔,使計盜走了象罔袍袖中的玄珠。
句芒一攤雙手道:“可是你偷玄珠干什么呢?”
奇相:“當然是為了報仇!”
句芒:“你和玄珠有仇?”
奇相:“你既知我的身份,又何必明知故問?我當然是和伯禹有仇!”
句芒:“我知道你的身份,可是真不明知伯禹與你有何仇?”
奇相:“家破人亡之仇!”
奇相是鴻蒙部伯君之女,人長得又美,當然是極受寵愛。鴻蒙氏大人精挑細選,相中了鴻蒙部一位最年輕有為的分支部族首領,欲配奇相為夫婿。
奇相卻不太愿意,仰慕、追求她的人多了,父親挑選的夫婿在部族中雖出色,可未必能令她滿意于是就暫時拖著未嫁。緊接著,伯禹大人就為治水來到淮澤。
后來發生的事情就不用說了,由子丘公審,當眾拿下了商章、鴻蒙、兜戶、犁婁這四部伯君。這四個部族將祖祠改為祭奉無支祁之地,不僅奉無支祁為淮神、充當其在岸上的爪牙,而且每月舉行秘祭儀式,挑選童男童女活祭。
參與此事的族中其他首領也被拿下了,其中就有奇相的未婚夫婿。伯禹并沒有親手殺這些人,也沒有把這些人押到蒲阪處置,而是在與淮澤水妖的兩番大戰中,將囚籠列于岸邊,讓他們死于水妖卷起的風浪。
奇相那年只有十六歲,轉眼間家破人亡,風光無限的人生跌落至谷底,只在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種子,從此勤修苦練,發誓要報仇。她的確堪稱意志堅韌,一位嬌滴滴的姑娘居然練成了一身好功夫,差不多相當于將開山勁修煉至武丁功之境。
伯禹當初只懲治了與罪行有關的部族首領,并沒有追究其他無辜的族人,當然更沒有去為難奇相這個十幾歲的姑娘。奇相之父畢竟做了幾十的伯君,其人雖身死,部族中還有一些忠心舊仆,也保留了不少財貨,奇相才能可能堅持勤修苦練,否則早就不知淪落到什么地步了。
奇相自幼聽慣了阿諛奉承,向來自恃甚高,一旦失去了尊榮的生活,心中盡是屈辱,這屈辱也是她修煉的動力。當奇相自以為功夫已成,便想著去刺殺伯禹報仇。可是她想多了,她那兩下子到了真正的高手面前,也和沒練過差不多。
她混在大道旁跪拜的民眾中,終于看見了伯禹,可是別說刺殺了,想靠近都靠近不了。偏偏在這個時候,莫名出現了天帝派來的象罔,堵住了天子的行駕,還代表天帝向伯禹索要玄珠。伯禹撮土化珠的情形,她沒看清,卻聽清了玄珠乃是天帝之物。
于是她改變主意,決定智取,跟蹤象罔并成功盜走了玄珠
句芒的話打斷了沉浸在回憶中的奇相,只聽這位仙童冷笑道:“鴻蒙部伯君當眾被拿下時,話說得很清楚,并非是伯禹與他有仇,而是他罪有應得。甘受妖孽驅使、為其爪牙,對內殘害族人,對外謀算鄰近之部,與洪水、妖邪同為禍患,世人怎可不除?
有人總認為是天地與她有仇,但是天地無言,總得找誰當成仇人,于是你就找到了伯禹。但你從象罔那里盜走玄珠,又關伯禹什么事?”
奇相面露狠色道:“關伯禹什么事?我要置他于死地!如今世上,哪怕是天子恐怕都不能輕易懲治伯禹。可就算世上無人能對付他,天帝總能收拾得了他!”
奇相為何認為盜走玄珠,就能置伯禹于死地,這基于她本人的見知。天帝是怎樣一種存在,奇相不可能清楚,只認為其至高無上、無所不能,其意志不容絲毫違逆。
記得她十二歲那年,有人弄丟了父親的一件寶物,父親大發雷霆、命其限期尋回。據說那人后來將寶物找到了,然后父親派人去取,卻又在路上丟失。那人以及父親派去取寶物的人,都受到了嚴厲的處罰,以至于送了命。
那時奇相的年紀還覺得那獲罪之人可憐,還曾向父親求情。那人雖弄丟了寶物,卻也找了回來,是父親派去取寶的人再給弄丟的,前者好像也不應該受到那么嚴厲的處罰。
父親卻告訴她,弄丟寶物已是大罪,讓那人親自尋回就是贖罪的機會,可是寶物最終沒有尋回,也就等于那人沒有贖罪成功。如果當初不是那人丟了寶物,又怎會發生后來的事情,伯君更不會失去寶物。
假如這樣就可以饒恕,那么誰都可以編一個借口,就說寶物已找到、結果又丟了,以此擺脫自己的罪責。有可能丟失寶物者就是貪圖寶物者,他交還寶物時很清楚是誰將寶物送回、走的又是哪條路、將寶物放在什么地方攜帶,自己又給悄悄偷了回去。
至于伯君派去取寶之人,是在那人的手中接過寶物弄丟的,在寶物還沒有送到伯君手中之前,他等于是丟了那人應該找回的東西。
伯君丟失了寶物,最終沒有尋回,而丟失寶物者卻沒有受到處罰,那么伯君的威嚴何在?假如是這樣,部族中的寶物不都被丟光了?父親就是這么向奇相解釋的,奇相對此印象非常深刻。伯君尚且如此,那么天帝的威嚴更是無以復加。
在看見象罔從伯禹手中取過玄珠的那一刻,奇相就突然想到了這個自以為能置伯禹于死地的妙計。
句芒聞言卻連連搖頭道:“在人世間,我也曾見過心地比你還要陰險狠毒之人,但我沒有見過比你更荒唐的報仇。你難道認為,假如沒有尋回玄珠,天帝便會降下懲罰,甚至要了伯禹的命?”
奇相凄然道:“難道不是嗎?我不知你從哪來,但你亦不知天帝威嚴!不論這樣做能否報仇成功,但已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了!”
句芒:“假如事情真是你想的那樣,失落玄珠而不能尋回,天帝便會降下懲罰。而你這個盜走玄珠之人,又該當何罪?被你盜走玄珠的象罔,又何其無辜?”
奇相咬牙道:“為報家破人亡之仇,我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要能置伯禹于死地即可!至于象罔,他既是天帝使者,假如找到我、欲拿回玄珠,想必也能懲處伯禹。”
句芒做出很納悶的神情,反問道:“象罔懲處伯禹?”
奇相:“那玄珠對天帝而言,想必也是很重要的寶物,象罔若將其丟失亦將獲罪,否則又何必一路緊追不舍?他若能找到我并想取回玄珠、使其本人能避過天帝的責罰,就得先答應我的要求、去懲處伯禹。
至于你,既識破了我的身份,又將我攔在了這里,想必也是為玄珠而來?我不知你是想幫伯禹,還是貪圖天帝寶物。但我告訴你,玄珠并不在我的身上,我已將它藏在一個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句芒的表情已經不知該怎么形容了,坐在那里直搖頭道:“若我沒有看錯的話,你剛才連我都想殺了滅口,對不對?至于那象罔,你才不希望他找到你呢,只要能置伯禹于死地、滿足你的愿望,象罔去死也無所謂。可是你真的以為象罔追著你,是為玄珠而來嗎?”
奇相:“難道不是嗎?”
句芒以手撫額,好像感覺很頭疼的樣子,又向奇相身后擺了擺手道:“他來了,你自己問他吧!”
奇相趕緊轉身,只見象罔不知何時已來到了這里,他出現得無聲無息,就站在火堆旁,還是那副很茫然的樣子。居然還是被他追上了,奇相退后一步道:“你終于還是找到我了!”
句芒卻在他身后開口道:“象罔,你追一個姑娘家追了這么遠,到底是為啥呀?”
象罔卻沒有理會句芒,只朝奇相道:“姑娘,你說回頭再看看衣服干了沒有,我來告訴你,衣服已經干了,你看見了吧只是你的衣服,倒是又弄濕了。”
奇相目瞪口呆,象罔追了她這么遠的路,追得她差點都崩潰了,難道就是為了告訴她一聲、并讓她親眼看看,衣服已經干了?她卻不可能明白,對于象罔而言,從淮水之濱走到大江南岸、走了近十天,與隨便走幾步路也沒什么區別,時空的概念是完全不同的。
奇相過了好半天才張口結舌道:“你,你,你追我到這里,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
象罔卻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道:“是的。”
句芒又插話道:“那你干嘛折騰她,是故意的嗎?看把人給追的!”
象罔終于看著句芒道:“故意?故什么意?我一直就是這么走啊,只是她總是每每策馬遠去。她曾經在后面跟了我一段路,我跟她一段路也未嘗不可。這位姑娘既然知我的衣服已經干了,那么象罔也就告辭了。”
說完話,這位仙家轉身便走,半個字都沒提到玄珠的事。句芒在笑,一臉壞笑。而奇相已經傻眼了,這是什么天帝使者,就是白癡中的白癡嘛!他難道不知道自己丟失了天帝的寶物嗎?
見象罔要走,奇相在他身后尖叫道:“你不知我盜走了天帝玄珠嗎?”
象罔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道:“你洗衣服的時候拿走了,那東西對你沒什么用,對我也沒什么用,你拿走就拿走吧。”
哪怕奇相想破腦袋,也想不到象罔竟會是這樣的反應,幾步沖到他面前,幾乎是吼了出來:“天帝不是派你來人間尋找玄珠的嗎?”
象罔:“我是來尋玄珠的,但不是來找你尋玄珠的。在你拿走之前,玄珠已得。”
奇相幾乎都要揪住象罔的衣領了,尖聲道:“可是你又弄丟了呀,被我拿走了!”
象罔:“玄珠沒丟,它還在,只是被你拿走了。”
奇相:“天帝究竟是怎么吩咐你的,你不將玄珠帶回去,就不怕天帝降罪嗎?”
象罔低頭看著她,就像白癡看著傻子,不緊不慢道:“天帝派我下界,只是問伯禹是否尋得玄珠。玄珠已得,那就沒別的事了。你從我這里拿走了玄珠,并非等于得到了它,更不等于誰失去了它。”
奇相的聲音已經有點嘶啞了:“天帝難道沒有告訴你,拿到玄珠之后怎么辦?”
象罔:“天帝只讓我問玄珠得與未得,沒說拿到玄珠之后怎么辦。他還告訴我,可以在人間游歷一番。遇到你,也是我的游歷。”
奇相:“天帝沒有讓你把玄珠帶回去?”
象罔:“天帝并沒有說,既然姑娘拿走了,那就拿走吧。”
奇相幾乎是湊到他耳邊吼道:“天帝派你來人間尋找玄珠,言下之意就是讓你把玄珠帶回去,你到底懂不懂天帝的意思啊!”
象罔:“天帝在帝鄉神土中開口,沒有什么言下之意,仙家能聽見什么,便是什么意思,若是沒有聽見的,那也是尚未證悟,妄思無益。我當然明白天帝的意思,是姑娘你不懂。”
句芒已經在石頭上站了起來,笑呵呵地說道:“象罔道友,玄珠已得,人間已游,衣服也已經干了,你是不是該回去了?”
象罔點了點頭道:“的確如此,我該返回仙界了。”說完話便飛身而起,身形在半空如煙云般消散不見,轉瞬間便無半點痕跡。
奇相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她的腦子已經完全亂了,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究竟發生了什么,為何與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句芒仍然在笑,笑容卻漸漸變冷,就如那漸漸熄滅的火堆,而奇相的衣服還沒有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