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行秋累壞了,魂魄離開身體的時間也太久了,冷不丁回歸舊處,雖然還跟從前一樣舒適,卻總覺得有點不習慣,好像那些長年漂泊在外的商旅,每時每刻都在想念溫暖的家,等到終于帶著財富與親人團聚之后,卻又整晚地睡不著覺,開始留戀那種顛沛流離的緊張生活。
他的肉眼能夠視物、鼻子能夠呼吸、耳朵也能聽見聲音了,一切都像潮水似地涌來,令他的感官難以承受。
慕行秋向后摔倒,被好幾只手托住,還有一顆頭顱,禿子比誰的動作都快,用額頭頂住了他的后背。
慕行秋向面前的辛幼陶等人笑了一下,直起身子,家畢竟是家,適應它比適應羈旅要容易得多。
“沒事了。”他說,聲音有些飄忽沙啞,“異史君已經……被左流英打敗了。”
道士們歡呼,靈妖卻都有點垂頭喪氣,他們喜歡并感激異史君,是他隨手之間就化解了困擾他們多年的化妖之痛。
老撞的失望溢于言表,隔著一群人大聲問:“可是異史君沒死吧?”
“沒死,他被囚禁了。”
“囚禁在哪?”老撞松了口氣,卻更加糊涂了,這一場斗法打得莫名其妙,除了身體僵硬了一會,感覺到有小蟲在自己腦子里飛進飛出,他什么也沒看到,戰斗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異史君和左流英似乎也不存在。一切都是慕行秋睡了一覺以后編出來的夢境。
大家都跟老撞差不多,道士們感受到東西稍多一些,但也都是連不上的縹緲碎片。誰也說不清斗法的情形,哪怕是大致的情形。
慕行秋又笑了一下,沒有解釋,因為太難了,左流英和異史君的斗法激烈而精彩,卻不為外人所見,慕行秋作為旁觀者和參與者尚有一肚子疑惑。根本沒法準確描述當時的場景。
他抬頭看了一眼,發現太陽還沒有運行到中天。從異史君出現到斗法結束,竟然只過去不到兩個時辰。
楊清音擠過人群來到慕行秋身前,用有些過分的正式語氣說:“謝謝你救了我一次,希望我能盡快報答你——除了那件事。”她著重補充道。
“小秋哥救你不只這一次。”小青桃在楊清音身后低聲提醒。
楊清音扭頭瞪了她一眼。“從前的事情……都不算數。”
“從前我救過你,你也同樣救過我,的確沒必要記在心里,更說不上報答。”慕行秋說。
楊清音覺得這很合理,贊同地點下頭,“但是現在我欠你一個人情,有什么需要隨時開口吧。”
“還真有一個。”
楊清音微微一愣,沒想到慕行秋真要“報答”,她不是想賴賬。只是覺得這么快、這么直接地提要求,不像是慕行秋的性格。
“說——吧。”楊清音有點警惕,慕行秋要是再敢眾目睽睽之下提起結緣。她就要給他一團火球當答案。
慕行秋抬手指著那尊魔像,“把它送給我吧。”
作為斗法戰場,魔像已經殘破不堪,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大小不一的裂紋,威嚴的面容一下子蒼老了幾百歲,心臟上只剩下一根血管與魔像相連。搖搖晃晃地像是早已干枯卻不肯離開樹枝的果子。
楊清音又是一愣,“它已經沒用了。”她畢竟是道門子弟。懂得更多一些,隱約猜出一些端倪,“你想要,拿走就是。”
小蒿也擠了過來,“左流英呢?”
“他有事先走,過幾天再回來。”
小蒿失望地哦了一聲。
慕行秋抬高聲音,“大家準備一下,等受法道士醒來,咱們就出發去冰城。”然后他看向楊清音,身為靈王,她還一直沒有明確表明態度。
營地里,靈妖占大多數,他們都聽從靈王的決定,楊清音向自己的部下看了一眼,“我們也去冰城,等道統收回內丹之后,我們再去別的地方安身。”
“左流英已經跟注神道士們談好了,道統不會立刻隱退,也不會馬上收取內丹,咱們差不多還有一年的時間。”
辛幼陶看著魔像,也已猜到異史君被困在里面,“天吶,他差一點就騙咱們人人接受再滅之法——重新修行真的那么容易嗎?真正的左流英是怎么說的?”
慕行秋真希望給大家一點好消息,可惜事實總是沒有謊言悅耳,幾年工夫就能恢復內丹現有的境界、甚至能令身魂重新融合,別有用心的異史君才能說出這種話,左流英不能,慕行秋也不能,他唯一能安慰眾人的是,“左流英在想辦法。”
孟詡等四名道士當天下午醒來,聽說早晨的左流英是假的,他們大吃一驚,對那些美麗的謊言,他們有點遺憾,但也沒有特別在意。
“我們現在就是剛出生的嬰兒,可以過普通凡人的一生了。”孟詡說這句話時,臉色還是有點蒼白。
還有七名魔侵道士是死后接受的再滅之法,已經好幾天過去了,一直沒有醒來,慕行秋決定等夠十五天,再不醒來就說明法術失效,誰也沒有回天之術了。
第十二天的時候,終于有一名道士醒來,睜開眼睛之后很久才恢復意識,又過了整整一天才能下地行走,直到隊伍出發前往冰城時身體仍然虛弱,但他的內丹仍在,勉強能夠施法,這都是好跡象。
接下來幾天共有四名道士醒來,另外三名則無論如何也沒有睜眼,體內的生命特征和法術氣息也逐漸削弱,直至于無。
慕行秋仔細檢查過這七各道士,發現外傷的影響并不大。可是只要三田有一處受損,哪怕只是很小的損壞,也不能用再滅之法讓他活過來。這也是為什么法術不能用在妖族身上的原因。他們都沒有修煉過三田,自然不能承受魔族法術。
不管怎么說,有四名道士真的死而復生,這比活道士接受再滅之法以后重新醒來要驚人得多,不只是這四人感到匪夷所思,就連其它營地里的妖族也心生敬畏,將慕行秋當成了魔族傳人——他已經不可能甩掉這個稱號了。
敬畏帶來一個好處。許多猶豫不決的妖族如今心甘情愿跟隨靈王一塊去冰城了,也有一些委婉地提出要回去“準備一下”。楊清音沒有為難他們,允許不愿意的妖族離開。
只有猛虎符師高伏威是她不會放走的妖,結果他是最早表態愿意追隨靈王的妖族之一,還非常誠懇地承認自己曾有叛逆之心。
楊清音不相信他。可也不怕他做出什么來。
當隊伍出發的時候,共有六十一名人類、二百零七只靈妖和一千七百多名普通妖族。
如何帶走巨大的魔像是一件麻煩事,它太大了,不可能裝進乾坤袋、百寶囊一類的法器當中,它又是魔族遺物,普通的道統法術不能將它變小,最后數名道士合力施法,讓它變輕許多,一名道士就能帶著它飛行。總算解決了這個難題。
出發當天空中陰云密布,沒多久開始飄落鵝毛大雪。
今年冬天的雪特別多,久居群妖之地的妖族也這么說。關于冰魁的傳言越來越多,都說今年的反常寒冷與多雪跟這個來自北方的可怕種族有關。
慕行秋從不參與討論這些傳言,白天飛行,晚上就在帳篷里練拳、存想,還會抽出一點時間查看異史君的記憶。
這是左流英對他的要求。
異史君的記憶太多了,其中一些還是輾轉幾手得來的。相互間毫無關聯,越發顯得混亂不堪。
慕行秋一直沒發現特別有價值的記憶。有一些獨特的法門,送給妖族當禮物肯定大受歡迎,慕行秋暫時沒有這個想法。
出發的第三天夜里,辛幼陶不請自來。
對正在進行的“陰謀”,西介國王子總能比別人先聞到氣味,他早就有懷疑,耐心等到慕行秋清閑下來的時候才過來詢問。
“左流英受傷了,是吧?”辛幼陶問道,語氣非常肯定。
禿子還在外面看管魔像,自從魔像歸慕行秋所有之后,他就將自己任命為衛兵,對這項職責非常認真。
所以帳篷里只有慕行秋一個人,他沖辛幼陶點點頭,“嗯。”
慕行秋沒笑,辛幼陶心里咯噔一聲,“很重?”
慕行秋本打算到了冰城再公布這件事,可是辛幼陶既然問起,他不想隱瞞,“左流英已經吐出內丹,現在的他就是一名普通人。”
“天吶——!”這兩個字快要成為辛幼陶的口頭禪了,可這一次他的震驚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強烈,“這、這怎么可能?”
“異史君是一名強大的對手,左流英不得不采取非常規的手段擊敗他。”
左流英在幻境中入魔,魂魄回到體內之后也很難去除,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奪丹毀念。左流英吐出了內丹,但他沒有毀掉念頭,而是隔天接受了慕行秋的再滅之法,這也可以讓他去除魔念。
辛幼陶做好了接受壞消息的準備,可是聽完這些事情,還是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他才回過神,“這么說,我和小青桃都得……可是我不明白,左流英到底為什么這么做?”
“因為吐丹是早晚的事,不管左流英的境界有多高,道統退隱之前他都必須交出內丹,犧牲一顆已經不屬于自己的內丹活捉異史君,他覺得很值。”
辛幼陶可不這么覺得。
“左流英希望突破嘆息劫,重新修行就是他的計劃,他還希望能在一年之內找到一個令身魂完全融合的辦法,從而解決再滅之法的后患。”
這兩件事若能成功,對其他道士來說無異于天大的好消息,辛幼陶驚得合不攏嘴,“他的犧牲……太大了。”
“所以咱們也得付出差不多的回報,首先咱們得在這一年之內好好保護左流英,過后可能還要跟著他一塊與魔族開戰。”
辛幼陶的嘴合上了,他就知道不會有純粹的好事,“保護他的安全沒問題,可是咱們不用必須和魔族開戰吧?你答應他了?”
“我只答應保護他,沒答應魔族的事,他也沒提。”
“那就好。”辛幼陶心想總有其它辦法報答左流英,“左流英在哪呢?還有,咱們保護他,誰來保護咱們呢?先不說道統和妖族,那些冰魁聽上去可是挺嚇人的。”
慕行秋這回笑了,左流英大費周折活捉異史君,可不是只為得到一堆混亂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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