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行秋制造的幻境是龐山弟子的小居室,他坐在硬板床上,楊清音站在門口指點,她對斬緣比對結緣熟悉得多。
“斬緣的方法有許多,你要獨自進行,還是我幫你?”
“我自己來就行。”
“好,我在這里把風,同時監視外面的情況,你說得沒錯,離舍身國越近,那群妖族越躁動不安,高伏威倒還比較老實。”
慕行秋清空思緒,進入存想狀態,這次存想比較特殊,他要深入自己的記憶,重回那些印象最深刻的場景片段與芳芳見面,在這些場景里,他既是當事者也是旁觀者,斬緣,就意味著他徹底成為旁觀者。
道士的情劫各不相同,所以斬緣方法也不盡一致,如果雙方都是道士,大多數時候需要互相配合,分析彼此的真實想法,指出自己不喜歡的地方,最后得出的結論總是修行比愛情更重要。
如果一方是凡人,斬緣就更容易了,凡人易變,容貌、性格、愛好莫不如此,道士一方只需要悄悄觀察,有時候設置一些小小的考驗或是誘惑,就能發現自己所愛的人與想象差別很大,于是深切領會萬物皆虛唯道不變的真理,一心投入到修行中去。
凡緣已斷,心中的卻不可能完全斬除,總會留著一點根芽,于是道士還得經歷一次道緣,這回只能找同樣斬過凡緣的人結合。
慕行秋所愛戀的人已經不在世間,他只能從記憶中尋找斬緣的方法,楊清音所謂的幫忙就是她變成芳芳的樣子,慕行秋不想這么做。
慕行秋回溯記憶,漸漸地完全沉浸其中,一開始臉色還很平靜。慢慢地開始有了表情,時而緊張,時而會心一笑。時而羞紅,時而狂喜。都與記憶中的他相一致。
站在門口的楊清音由此得知,慕行秋這次存想極為深入,已經中斷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系,以至于不自覺地顯露出真實情感。
慕行秋在存想之前根本不知道會是這樣。
楊清音的嘴角慢慢露出微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忽然間膽子大起來,前行數步,將他看得更清楚一些。臉上的笑容也更明顯,然后她開口了,聲音很低,不是怕驚到慕行秋,而是怕嚇到自己,因為這是心聲,本應藏在心里,不該宣之于口,可她這時卻覺得不吐不快。
“臭小子,你可把我害苦了。”楊清音笑吟吟地說。臉上沒有半分苦惱之意,“早知如此,我當初在致用所就不該幫你凝丹……不行。你這個臭小子死不認輸,總會想辦法凝丹,不不,我不后悔,遇見你是我最高興的事情。”
楊清音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伸出一根手指在慕行秋臉上輕輕刮了一下,正好他在笑,于是她笑得更開心了。“不過我還是比較懷念我能打過你的時候,用火球追得你到處跑。呵呵。”
慕行秋臉紅了,睫毛微微顫動。不知正處于哪段記憶當中。
楊清音輕輕嘆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你知道嗎?就是因為看到你和秦凌霜在一起的樣子,我才喜歡上你,因為你們兩個的相親相愛跟我聽說過的、在書里看到過的都不一樣,一時好奇,我就落到這種境地了。”
楊清音又笑了,她想起自己在第一次煉制出來的法器,那也是一時好奇,可是造出來之后她卻興味索然,就算萬第山洪爐科的道士不沒收,她也不會保留。
“所以這不是你的錯,更不是秦凌霜的錯,都怨我自己,不,連我自己也沒錯,我從來沒這么開心過。在各種道劫面前止步的人多得是,我愿意留在情劫這一邊。就像小青桃說的,只剩不到十年時間,還想什么修行呢?我舍不得丟掉這份情劫,你想讓我度劫,還不如殺了我。”
“所以,你自己前進吧,臭小子,秦凌霜會原諒你,她任何時候都會支持你。至于我,我根本就沒有怨恨過你,這是我自己的情劫、崩劫、嘆息劫……其實我就是想說……”
楊清音卻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她無法用語言表達心中的感受,那種既憂傷又幸福、既失落又擁有、既惆悵又快樂的感受是無法描述的,只能牢牢記住。
楊清音想做點什么,好讓這份記憶更牢固一些,就像高伏威在記憶中將少女的嘆息與回眸一笑加以變形延長一樣。
她又笑了,覺得自己的想法太過分,可這是難得的機會,慕行秋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會留下記憶,幻境以外的目光更是無從進入,此情此景只屬于她一個人。
楊清音又往前走了兩步,微微俯身,咬著嘴唇猶豫一會,飛快地在慕行秋唇上吻了一下,一步后躍到門口,心怦怦直跳。
“臭小子,高伏威不是說過要你主動嗎?咱們天天獨處至少一個時辰,為什么你從來不模仿這最后一步?非得讓我來,哼哼……那我就不客氣了。”
她用上了法術,一晃就到了慕行秋身前,又輕輕吻了一下。
慕行秋擰眉怒目,似乎進入了不好的記憶中,楊清音哼了一聲,“你敢嫌棄我,難道不了解我的脾氣嗎?”
楊清音在門口來回逡巡,也跟慕行秋一樣,神情倏忽變換,每隔一會就移形到慕行秋面前,在他臉上的某個部位飛快地親吻一下,然后立刻后退,從不停留。
慢慢地,這變成了一個帶有冒險性質的游戲:慕行秋隨時都會醒來,而楊清音絕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所以每一次親吻之前都要仔細觀察,動作更要迅捷流暢。
楊清音樂此不疲,偶爾嘀咕幾句,“臭小子,你可奪不走這段記憶。”“以后敢對我用念心幻術……我用自己的血在你身上點著太陰之火。”“哈哈,別說我可笑可憐,敢想不敢做才可笑可憐。”
游戲的危險性越來越高了,因為慕行秋臉上的表情已經不那么豐富,這意味著他進入了斬緣的最后階段,這次嘗試能否成功就看這一刻了。
楊清音最后一次親吻他的嘴唇,稍微停留了一會,就一小會,但是她知道,以后自己在回憶的時候,這一小會將被延長十倍、百倍。
“臭小子,性子比石頭還硬,嘴唇倒是挺軟的……”
慕行秋的眼睛動了一下,似乎要睜開。
楊清音全身的鮮血幾乎全都在同一瞬間退回到心臟里,臉色蒼白,雙腿發軟,甚至忘了施法退后。
這真是楊清音一生中最難堪最難熬的一刻,雙唇雖然已經離開慕行秋,可她還彎著腰,離他只有兩三寸的距離。
該怎么解釋?她腦子里冒出十幾種借口,一個比一個可笑。
可慕行秋沒有睜開雙眼,仍處于存想之中。
楊清音直起身,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又笑了起來,“臭小子,居然破壞我的記憶……沒準我記得更清晰了……”
屋子里的光在閃爍,楊清音迅速轉身,發現門外飄浮著的一根蠟燭明滅不定,這表示幻境外面發生了什么事情。
真是不巧,慕行秋的斬緣正在關鍵時刻,絕不能醒來,楊清音玩樂之心盡去,召出幾件法器,加強幻境中的禁制,然后走出幻境。
隊伍宿營在路邊,靠著一條小河,跟往常一樣,舍身國妖兵駐扎在外圍,道士們居于中間,用禁制劃出一小塊地方。
禁制比較簡單,不能阻止外人的目光或進出,只是提供警示之用。
小蒿和禿子都出來了,護著左流英的帳篷,這是慕行秋給他們的任務,在任何情況下都首先保護左流英。
跳蚤站在最前方,微微低頭,將雙角沖著外來者。高伏威和殷不沉守在麒麟身后,看到楊清音出來,都跑到麒麟身邊。
一小群妖族不請自入,其中一只正是妖將羅云樵,他沒穿太多盔甲,一臉尷尬的笑容,額上的肉瘤反射出月光,像是一面鏡子。
大概四更已過,在任何一族的禮節中,這都不是拜訪客人的好時候。
楊清音大步走到跳蚤前方,冷冷地問:“誰請你們進來的?”
羅云樵急忙道:“請靈王息怒,沒有急事我也絕不會這個時候過來干擾諸位清休,實在是事情太緊急,一刻也耽擱不得,我怕等到天亮會誤事……”
“那就別啰嗦了,快說是怎么回事。”
羅云樵嘆了口氣,從身邊的妖兵手中拿過一分卷軸書信,“剛剛從舍身國都城傳來的消息,舍身王帶領全體王室、貴族以及臣民——向望山投降了。”
“哪個望山,道統望山還是入魔道士和冰魁的望山?”
“后一個。”
羅云樵將書信遞過來,楊清音沒有接。
“預料得到,等冰魁將舍身國妖族殺得差不多的時候,你們的舍身王會悔悟的。”
“唉,可惜靈王和道尊沒有早到舍身國一步……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有位望山入魔道士正在趕來此地,很可能天不亮就會到,靈王要不要請出道尊,大家一塊商量一下對策?”
楊清音心中雪亮,望山道士就在附近,羅云樵這是在探聽虛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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