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行秋獨自一人來到卓州城,城池已經變成一片亂石場,東北角也已傾毀,只剩一座孤零零的城樓仍然安穩地蹲坐在一小段城墻上,樓頂不見了,露出整個地方鼎,數十名符箓師圍鼎或站或坐,個個顯得百無聊賴,趙處野站在城樓邊緣,半只腳掌踩在外面,道袍飄飄,正是由于他的存在,符箓師們才能在一片廢墟之中如此放松。
慕行秋放慢速度,緩緩落在城樓上,符箓師們神情冷淡地打量來者,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離得最近的幾人走開,將地方讓出來。
“你不該出手相助。”趙處野頭也不回地說,卓州城離山谷百余里,昨晚的事情他都看到了。
“他們的法術比較奇特,對我很有啟發。”慕行秋給自己的多管閑事找了一個理由。
“弱者之道。”趙處野對山谷中的事情了若指掌,他轉過身,對一名符箓師說:“你叫什么名字?”
“鄭天源。”他曾經被守缺控制,從趙處野體內吸出一點血,幫助皇甫養浩提前寫成頂天立地符,當時被宗師一招擊暈。
“說說你對弱者之道的看法。
“啊?”鄭天源對這種東西一無所知。
趙處野抬手在腦邊揮了一下,將一段記憶直接送到鄭天源腦子里,對他來說這是一個極簡單的五行之水幻術,高等道士經常對低等道士這么做,可以節省許多解釋的時間,而且不會因為轉述而出錯。
可鄭天源不是道士,體內沒有內丹,心境也沒有那么堅固,外來的記憶像一柄重錘擊在腦袋上,令他站立不穩,以手扶額,搖晃了幾下才回過神來,既驚愕又敬佩。神情先是慌亂,很快變成皺眉冥思,“讓我想想。”
趙處野無奈地搖搖頭,他選擇了這群符箓師。就只能忍受種種不便,“說說你來的目的吧。”
“我希望能讓凡人來卓州城避難。”慕行秋說。
趙處野看向四周的廢墟,“隨便他們挑選,此地無主,人人皆可居之。”
“我還希望你能施法保護他們。或者你可以傳我法術,由我來保護他們。”
“等等。”趙處野隨手指了一下站在一邊的鄭天源,示意對方可以開口。
“這就是弱者之道嗎?看上去像是一種江湖騙術:這位慕將軍先付出一點代價拉攏凡人,等到追隨者達到一定數量,我猜他會用邪術將眾人的力量收歸己有,他最后在血泊中復原,就是一個暗示。”鄭天源猜道,渾身是血的慕將軍沒有打動他,反而讓他更相信星山宗師才是唯一值得信賴的靠山。
趙處野接連揮手,將相關記憶傳送給所有符箓師。然后對慕行秋說:“道士境界越高,想法越一致,即使彼此敵對,也能互相理解,凡人心雜,往往以己度人,這位鄭天源心存嫉恨,所見所聞自然都是自私的陰謀。”
鄭天源臉色一紅,不敢開口反駁。
寫符者皇甫養浩對記憶的接收速度比別人都要快一些,開口道:“我倒覺得這位慕將軍是真心實意想要挽救萬民。世上的確有這種人,自認為肩負著某種重要使命,為了達成使命不惜一切代價,即使是犧牲自己的性命也毫不在意。”他輕輕嘆了口氣。“可惜他是妖族,還是一只會露出原形的馬妖,否則的話,我倒是真想去見見他。”
“這位皇甫養浩寫成頂天立地符,立下大功,以后也有用處。所以他感到很安全,對人類與妖族的區分比普通凡人要看得更重要。”
“當然重要!”皇甫養浩恃才傲物,即使在宗師面前也改不掉這個脾氣,“人是人,妖是妖,今天聯手,明天妖就會吃人,妖族不可信,這位慕將軍或許是個例外,但聽他的意思,很快就會引入大量妖族,注定會釀成大禍。好心辦壞事,慕將軍越是無私,今后害死的人類就會越多。”
其他符箓師陸續完成對記憶的接收,這時紛紛開口,意見紛紜,但有一點是相同的,誰也不認為所謂的弱者之道能夠擋住最后的道火之攻,即使皇京內外的凡人都聚在一起,也積攢不出能與祖師昆沌相抗衡的法術。
“說白了,弱者之道還是要依賴強者,沒有慕將軍居中坐陣,就算百萬人站在一起,也是無用,皇京被毀那一晚就是證明。”一名符箓師說。
皇甫養浩舉起手臂,要求別人閉嘴,他對這件事有點感興趣了,“慢著,如果凡人都聚在卓州城附近,用這個弱者之道擋住接下來的水攻、木攻和頂天立地符,是不是就跟咱們一樣能躲過道火之攻了?”
符箓師紛紛點頭,趙處野沒有吱聲,目光投向慕行秋。
“慕將軍受了重傷,表面復原,內里卻沒有,他召集不到足夠的凡人,除非有更大的奇跡發生,他捱不過接下來的水攻、木攻。”慕行秋說,弱者之道就像是慕將軍胸前的樹苗,日后終有長成參天大樹的一天,現在卻需要呵護,否則的話很容易夭折。
符箓師們沉默了,最后是鄭天源開口道:“那就不應該救他們,亂世需要的是強強聯合,而不是扶助弱小。還有,弱者之道的這個陣法會逐漸增強,就算真能堅持到那一天吧,豈不意味著又一個強者產生?我是說,咱們已經決定追隨趙宗師,沒必要再浪費精力扶植另一位新強者了吧?不管怎么看,最終獲益的都是那個鬼鬼祟祟的慕將軍。”
鄭天源發現宗師對符箓師的個人性格并不在意,自私也好,無私也罷,在趙處野看來都是一回事,所以鄭天源敢于直抒己見。
“沒準慕將軍挽救的凡人當中就有你的家人呢。”皇甫養浩怒氣沖沖地說,“再說多一位強者沒什么不好,祖師不知去向,留下的法術就這么難對付了,他若是再回來,哼哼……”
皇甫養浩脾氣再暴,也不敢當面說趙處野實力不足。
鄭天源不小心傷過宗師,想方設法要討好他,冷冷地說:“咱們當時已經做出決定,要學道士的絕情棄欲,我寧愿家人都死在皇京,活下來不過是多受一段罪。就算還有人活著,我也當他死了,一了百了,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牽腸掛肚的怎么修行?皇甫先生,你應該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
皇甫養浩不吱聲了,他在寫符的時候正值家破人亡,卻一點不受影響,事后心中有一點悲痛,全被他壓制下去,不愿在其他符箓師面前顯得軟弱。
趙處野點點頭,“他們幾乎把我的話都給說了。”
鄭天源露出微笑,以為自己猜中了宗師的想法。
“不一樣。”慕行秋說,他對陣法的觀察更直接、更深入,不是一段記憶所能比擬的,“弱者之道沒有進攻,無論慕將軍聚集多少凡人,他所要做的都只是自保,不會參與強者之戰。”
“那就更沒必要幫助他們了。”鄭天源大聲說,自視為宗師的代言人,“頂天立地符才只是開始,我們今后要跟隨宗師挑戰世上的所有強者,一群只會自保的凡人能有什么用處?何況凡人掌握在慕將軍手里,怎么使用還不是全看他的意思?”
慕行秋知道不是這樣,弱者之道確實沒有進攻能力,但他解釋不清,也不想與鄭天源爭辯,轉向趙處野,“要怎樣你才肯教我法術?”
趙處野微微一笑,“你還是沒有明白。”他伸手指向數十名符箓師,“他們就是凡人,今日的分歧就是未來的分裂,那個馬妖永遠也不可能召集到理想的人數,一旦危險解除,哪怕只是暫時的,凡人也會開始猜疑,他們會和這位皇甫符師一樣記起馬妖的身份,會跟這位鄭符師一樣懷疑馬妖別有用心,會跟所有符師一樣各執己見。你想挽救的是一堆流沙,即使勉強堆起,早晚也會自動倒掉。”
趙處野走向慕行秋,神情又變得冷漠而嚴肅,“一切道都通往自強,弱者無道,這是顯而易見的真理。我知道這個假慕行秋是誰,他叫錦簇,從前是龐山的錦尾馬,化妖之后自稱王者,手下聚集了一批妖兵,最后為魔種所操控,成為道統的俘虜,祖師卻將他們釋放。”
“如果你還不明白,那就太讓我失望了。這只馬妖天生野心勃勃,為了獲得萬眾景仰,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像他這種性格,最容易遭到強者的利用。”
“你是說所謂的弱者之道是祖師傳給他的?為什么?為了制造混亂嗎?”
“我說過,我不會猜測祖師的用意。你與其向我求取法術,不如去問問馬妖如何悟道的,那段經歷倒是很有趣。”
“可我還是想幫助他。”慕行秋說,“沒準我們從前相識,等我恢復記憶,會因為沒救他而后悔莫及。”
跟所有高等道士一樣,趙處野很少做無謂的勸說,通常情況下,他在一開始就能看到結果,沒必要浪費時間,魔魂寄存者是個例外,不過勸說該到此為止了。
“你真想學我的法術?”
“是。”
“那就讓我先對你施展一道法術,你既然更愿意向下走,那就將魔魂讓給我好了。”
“我從來沒說過魔魂在我身上。”
“讓我對你施法,你不要做任何抵抗,無論魔魂在否,我都會傳你法術,把這當成一樁交易吧。”
“好。”慕行秋并不在意魔魂,可是剛剛表示同意,他就感到一陣心煩意亂,好像自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這感覺如此強烈,以至于他臉色驟變,想要開口反悔。
趙處野再次面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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