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獲得高等道士的接見,洪福天曾經想盡辦法,結果總是不得其門而入,現在,他站在一座陌生的庭院中間,面對著十五名注神道士,心中卻沒有半分驚喜。
望山道館的前院里,年輕的低等道士們圍成了幾層圈子,無人下達命令,也沒人刻意安排,他們自覺地按照不同道統分成八個區域,留下一處空檔代表望山道統。在同一家道統內,又按修行境界的高低由內向外排列,唯一的吞煙道士申忌夷站在最里面,像是眾人的看護者,慕行秋雖是斬妖會法將,卻仍然與吸氣七重的道士們站在一起。
這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覺的狀態下發生的,比房頂稍高一些的半空中,十五名注神道士也圍成一圈,向下投射出一股無形的威力,令喧鬧轉為安靜、無序變成有序,就像光芒普照的太陽,吸引著一切喜光之物轉向自己。
站在正中間的洪福天注意到這股強大至極的制衡力量,有心與之對抗,只是片刻工夫就感到全身無力,兩腿幾乎支撐不住身體,不由自覺地晃了一下。
注神道士們施法了嗎?他覺得沒有,這是一股超出法術范疇的力量,他在異史君身上隱約感受到過,巨妖王漆無上似乎也有一點,都遠遠不如現在強烈。
他快要站不住了,天地+長+風+文學+正在旋轉,他真想干脆躺下,閉上眼睛什么都不想。
一把椅子及時出現在身后,洪福天就勢坐下,抬頭看了一眼幫助自己的慕行秋,這是一位與眾不同的道士,雖然也站在了該站的位置上,但是臉上的坦然微笑卻表明,他沒有受到那股制衡力量的太多影響,遵守規則完全出于自愿。而且這也不是該他出面的場合。
“謝謝。”洪福天小聲說。
慕行秋退回自己的位置。
站出來說話的不是任何一名注神道士,而是牙山道士申忌夷,他走到非妖散修的面前,微笑道:“你提供了一條非常重要的消息。”
“很高興它對你們有用。”
“很有用,正因為如此,我們必須保證這條信息準確無誤,因為它影響到的不只是龐山,還有其他各家道統。”
“切。”楊清音發出了輕蔑的聲音,當初龐山遇難,一小群道士被困在斷流城的時候。各家道統可沒有這么熱情。她的行為太大膽了,地面上的低等道士們全都嚇了一跳,站在她身后的小青桃甚至抖了一下。
好在楊清音沒有再說什么,所有人都當那一聲“切”不存在,好像它是被風吹落的瓦片。
“當然,我愿意配合。”洪福天也裝作沒聽見,他仍然希望能取得高等道士們的信任。
申忌夷想了一會,大概是從高等道士們那里接收信息,“這比單純的控心術要復雜一些。我們得查清你的記憶是否遭到過篡改或是消除,這個過程會帶來一些痛苦。”
洪福天微微一笑,牽動臉上的傷口,輕輕地倒吸一口涼氣。“我受得了。”
“如果你不做任何抵抗的話,整個過程會快點結束。”
洪福天點點頭,他受過許多苦難,心志反而更加堅定。
申忌夷后退。讓出地方來。
洪福天抬起頭,尋找即將加諸己身的法術,可什么也沒有。他沒辦法盯著注神道士們觀看,掃一眼就不由自主地垂下目光,到現在為止,他只大概看清十五張年齡差異很大的臉孔,但是沒留下清晰的印象。
申忌夷所謂的“一些痛苦”倏然而至,仿佛一柄薄如蟬翼的利刃刺進皮膚,在一只無形之手的熟練操控下,以極快的速度將骨肉分離,然后是五臟六腑,最后是三魂七魄,坐在椅子上的洪福天猛然挺直了身體,嘴巴張到極限,好像要吐出什么,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庭院里仍然寂靜無聲,發生變化的除了洪福天,就是低等道士們的臉色,他們能理解一點非妖散修的痛苦,最讓他們震驚的是,即使用上天目,也看不到注神道士發出的法術。
唯一的例外是慕行秋,他沒有看到,而是感覺到了,注神道士們的控心之術與念心幻術異曲同工,有著不少的相似之處,都以一種不可見的方式對目標產生作用,十五股力量合成一股,牢牢抓住洪福天的記憶與情緒,然后精細地將它們拆開,察看其中是否有過更改與涂抹。
十五名注神道士的法力可比慕行秋的第七層幻術強大多了,普通道士對這一法術毫無感覺,慕行秋也只是隱隱約約感覺到,如同浮光掠影,每當他要仔細觀察的時候,法術就消失了。
相比于普通道士,慕行秋能更清楚地感受到洪福天的痛苦,他立刻想起了多年前龐山對妖王妖后的懲罰,洪福天承受的痛苦似乎比奪丹更甚,仿佛被浸在了痛苦的水池里,每一次呼吸、每一個念頭都是痛苦的來源。
妖族從異史君那里得到太多的古怪妖術,道統也不得不加強自己的手段,以免再次上當受騙。
慕行秋的感受太真切了,以至于他對洪福天產生了深深的同情,不管這位非妖散修的理想有多么荒謬可笑,他不是壞人,沒做過任何惡事,不該受此折磨。
突然間,慕行秋覺得那柄浮光掠影般的利刀指向了自己,要剝他的皮、切他的肉、碎他的骨、裂他的魂,他連想都沒想,立刻做出反抗。
這是一場看不見的戰斗,低等道士們的目光都停在洪福天身上,沒人注意到他們當中的一個人加入了戰場。
面對強大而凌厲的攻勢,慕行秋的潛力瞬間得到激發,前所未有地一下子就達到了幻境第七層,即便如此,他的務虛幻術在十五名注神道士面前還是太弱小了,無形的利刃轉眼就抵在前額,他的心驟然劇跳,產生一種魂魄即將離身的感覺。
同一時刻,身體如僵尸一般挺直的洪福天坐下了。嘴巴合攏,眾目睽睽之下啜泣起來,“停下,求求你們,快停下……”
低等道士們都受到了影響,不安地原地晃動,東張西望,通過目光交流迅速達成一致的想法:這名非妖散修不該經受這樣的折磨。
小青桃簌簌發抖,曾經遠去的對高等道士們的恐懼全都回來了,她想起了自己的非妖身份。想起了失去的親人與故鄉。
洪福天緊緊縮成一團,哭得像個被父母遺棄的孩子,嘴里一個勁兒地乞求住手。
楊清音再也忍受不下去,沖到洪福天面前,抬頭向半空中的十五名注神道士大聲說:“夠了!就算是對敵人也不該這么殘忍,住手吧,不管妖族是不是真設下了圈套,總得派人去看一眼,放過他。讓我去好了!”
不知道是楊清音的話生效了,還是注神道士們的控心法術本來就該結束,半空中的道士突然間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跟來時一樣突兀。那股無處不在的制衡力量也隨之不見。
洪福天仍然蜷在椅子上,但是不再哭泣,只是疲憊得不能動彈,小青桃第一個跑過去。將他扶起來。
低等道士們慢慢回過神來,沈昊轉過身,驚訝地看著慕行秋。“你這是怎么了?滿頭大汗的。”
慕行秋深深吸進一口氣,注神道士們的控心之術在最后一刻離開他的前額,沒有造成任何傷害,他也感到疲憊,但是與洪福天不同,這是一種愉悅的疲憊,好像剛剛徹底地洗過一次熱水澡。
“我沒事,你們感覺到了嗎?注神道士的法力真是強大。”
周圍的道士全都點頭,棋山道士楊青元走過來,“老實說,只要有三五位注神道士肯出手,斬妖會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不過……我支持你的決定,如果你說斬妖會還是應該成立,我立刻就退出棋山。”
慕行秋笑了笑,“別受我影響,我已經永遠退出龐山,注神道士們的選擇與我無關。但你們不同,你們還在道統之內,應該憑自己的真實心意做出選擇。”他抬高了聲音,好讓整個庭院里的人都聽到,“斬妖除魔不是競爭,道統不應該在這件事情上分裂,所以不要因為之前的許諾而倉促做出決定,是否加入斬妖會要看你們自己的真實想法。”
十余步之外,沈昊沖慕行秋連使眼色,卻沒有生效,只能輕嘆一聲,注神道士現身,再加上慕行秋的這番話,只怕斬妖會將要無疾而終了。
“我現在就想知道,龐山還有幸存者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注神道士們有沒有得出結論啊?”一名道士說出了大家的想法,雖說要擺脫高等道士的束縛,但事到臨頭,他們還是深受其影響。
慕行秋回答不了他的問題,洪福天已經被小青桃送回房間,不可能了解注神道士的想法,于是大家的目光都轉到申忌夷身上,他剛才替注神道士傳話,如果有誰知道結果,肯定是他。
“呃,注神道士們沒告訴我結果,但他們的確做出一個決定。”申忌夷轉向楊清音,“他們要組建一支重返龐山的隊伍,既然你第一個報名了……”
楊清音一愣,沒想到自己隨口一說居然被當真了,可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被激起來了,“去就去,明天我就出發,也不用你們幫忙,我一個人悄悄去悄悄回來,不就是確認一下到底有沒有龐山道士幸存嘛。”
的確沒多少人愿意跟她一塊去冒險,慕行秋走過來,剛想開口說話,突然全身發起抖來,不得不伸手扶住沈昊,他得緊緊咬住牙關,才能阻止下丹田的內丹被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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