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雪屋里的楊清音做了一個悠長的夢,在夢里她回到了老祖峰——它還沒有被妖族毀滅,一如既往的瑰麗與神秘,到處都可能隱藏著秘密——她見到了父親、母親、數不盡的親戚和曾經見過的每一位龐山道士,他們在她眼前來來往往,或親切、或冷漠、或責備、或勸說,可她都不在意。
心底里那種空落落的感覺更明顯了,人來人往,卻總是少了一副面孔,她在夢中行走,逛遍了龐山十科、大大小小的院落與高高矮矮的樓塔,嗅到了參天樹十年一開花時的幽香,見到了流彩王雀驕傲的尾屏……這些都不能讓她滿意。
她繼續行走,當然,這是夢境,只要一個念頭就到達任何地方,她只是覺得自己一直在走,身軀沉重、雙腿疲乏,好像是毫無法力的凡人。
她來到了致用所,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一張笑嘻嘻的臉孔湊過來說:“咱們結個凡緣吧。”
她厭惡地將這張臉推開,過了一會才想起那是已經死去的關神躍,她轉身想要找他,卻只見致用弟子們在村子里忙忙碌碌地奔走,人人都對她討好地微笑,其中卻沒有關神躍。
她突然想起來,關神躍不是在致用所對自己說這句話的,而是另一個地方,她很熟悉的地方,或許就是她一直尋找的目標,能夠填補心中那塊空落落的地方。
這一次,念頭轉動得特別困難,好像有什么東西擋住了道路,她可以在老祖峰和致用所之間自由往來,就是不能去那個地方。
她覺得更疲憊,可她是一名固執、不服輸的女道士,越是被禁止的事情,越要去做一次。于是她不停地轉動念頭,在夢中那就是不停地行走,一會是冰天雪地,凍得雙腿發麻,一會是夏日炎炎,蒸騰的熱氣令人頭暈腦脹。
可她仍不放棄。
這是一次悠長夢境中的悠長步行,她憋著一股勁,非要走到那個地方不可,她已經忘了關神躍,只是覺得全身像是被什么東西束縛住了。只有在那個地方才能重獲自由。
那個地方。
它成了一個目標,比饑餓、寒冷、酷熱、疼痛等等一切感覺都要迫切,她必須找到它!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場景突然發生了變化,她終于走到了那個地方——一座池塘。
池塘不大,形狀是一個不太規則的橢圓,岸邊長滿了青草,也不太深,清澈見底。有幾條小魚游來游走。
就是這樣一個尋常的地方,她有點失望,慢慢想起這里的確是關神對自己說怪話的地方,可她不是為此而來的。因為心底的那處空洞仍然沒有被填補上。
她望著水面,苦苦思索這座池塘到底為什么吸引自己。
良久之后,她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這本是一件極正常的事情。她卻覺得有些奇怪,因為她記得池塘里最初是沒有倒影的。
那就是她,個子不高。長著楊家人特有的英氣勃勃的大眼睛,平時顯得很孤傲,瞪起來的時候又顯得十分嚴厲,光是靠著這種眼神,她就嚇退過不少道統弟子。
想起自己從前做過的種種荒唐事,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可是池塘里的倒影沒有笑,反而流出了淚水。
倒影竟然在哭!
她憤怒至極,沖著池塘大聲說:“老娘從來沒哭過!你這個……”
她感到頭一暈,恍惚記起自己似乎哭過一次,不是嬰兒期,而是長大之后,自己不僅哭過,好像……好像還是在某人面前流的眼淚。
“某人”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從頭劈到腳,讓她感到頭痛欲裂,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晃動起來,尤其是那座池塘,如同風卷云舒,不停地變換形狀,倒影也隨之扭曲搖擺。
“停下!”她大聲叫道,地面遠去,她以極快的速度飛上天空。
砰的一聲,夢結束了,楊清音猛地坐起來,睜開雙眼,心跳如鼓,恍惚間,她忘記了身處何處,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現了一個身影,那不是她的倒影,也不是她在夢中見過的任何人,更像是——
錦王的人形。
楊清音跳到地上,終于回到了現實世界,這里不是老祖峰,而是群妖之地,她跟一群靈妖待在一起,正在挖掘魔族遺物。
龍魔在哪?楊清音記得是她哄自己入睡的,現在她卻不在了。
又是砰的一聲,原來這不是夢中的幻覺,而是外面真實存在的響動,楊清音急忙跑出去。
靈妖和普通妖族不分彼此地站在一起,全都仰頭看著一副巨大的盔甲,一聲不吭。
楊清音放慢腳步,她剛從“老祖峰”回來,道士的信念更強一些,對自己與一群妖族混在一起感到奇怪,很快,這種想法消失了,她的目光也被那副盔甲吸引住了。
盔甲高三丈有余,通體黑色,能夠覆蓋全身,連手指頭都不露,只在關節處有些變化,除此之外都是一體造成,胸甲和頭盔上刻畫著簡單的圖案,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再沒有多余的裝飾。
楊清音逐漸走近,隨著陽光角度的變化,大致看清了盔甲上的圖案是一堆卷曲的枝條。
一副威風凜凜、陰氣森森的盔甲,沒有配以獸頭、獸爪一類的威猛圖案,卻刻著樹木之形,著實透出幾分怪異。
“這就是魔族留下的盔甲嗎?”楊清音問。
獸妖老撞沖她點點頭,平時兇相畢露的臉上這時卻是孩子般的歡喜,連說話聲音都壓低了,“一整套,什么都不缺,花了整整一天時間才挖出來。”
楊清音吃了一驚,這意味著自己剛才那一覺持續了至少一天,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能用來制造化妖丸嗎?”楊清音在妖族中間待得久了,有點習慣了他們的想法,覺得魔族遺物就是用來跟妖丹一塊制造化妖丸的。
“噓。”老撞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伸手指著盔甲。
砰,又是一聲。
聲音來自盔甲內部,準確地說是在心臟所在的位置。
錦王跳到空中。與盔甲等高,瞧著雪地上的數百只妖族,聲音里顯出幾分興奮,“都聽見了嗎,這只魔還沒有死透!他的心臟還在跳動,從這里能看到他的臉,依然完整。”
甲衣樣式簡單,頭盔的形狀卻有點怪,像是一截被胡亂砍斷的木頭,上面還有許多參差不齊的木刺。面罩整個是一塊黑鐵,不給眼睛和鼻孔留出空隙,邊緣位置沒有完全扣緊,錦王就是從這里看到里面的情形,發現魔族還沒有腐爛的。
“怎么辦?用它制造化妖丸嗎?”一只靈妖問道。
錦王正在尋思,獸妖老撞先開口了,制造化妖丸需要魔族遺物和他們這群普通妖族的妖丹,他可不想獻出來,“笨蛋。造什么化妖丸啊?魔族法力無邊,比道士還要厲害,把他救活,他肯定能保住你們的性命。”
老撞語氣粗魯。靈妖們卻都不在意,望著聳立的魔族,覺得眼前的希望越來越清晰。
“不,不能救活魔族。”楊清音大聲提出反對。被去除一段記憶之后,她無法詳細回憶往事,道士的自我感覺越來越淡薄。可她畢竟是道士,對魔族的反感與警惕深入骨髓。
楊清音御器飛到空中,看了一眼馬形的錦王,這不是她在夢醒時隱約看到的容貌,甩了甩頭,然后對所有妖族說:“魔非善類,曾經奴役妖族、屠殺人類,他一旦醒來,肯定會將咱們全都殺死。”
“你怎么知道?”地面上的一頭老檀羊晃晃頷下的長胡子,顯出幾分不信任,“你是道士,當然不喜歡魔族。就算從前魔族很殘忍,可他們現在已經失勢了,需要幫手,干嘛還要殺死妖族呢?我們愿意當他的幫手。”
“魔族要的不是幫手,是奴隸。”楊清音希望能想起一些書上的記載,可是回憶令她頭痛,從前信手拈來的文字,現在卻都像是一片不聽話的迷霧,但她仍然堅信不可以救活魔族,“龍魔呢?她應該知道魔族是怎么回事。”
“她走了,消失了。”錦王冷淡地說,對龍魔的不告而別有些不滿,“昨天她就走了,沒留下任何信息。她好像知道我們即將找到這只魔族,挖掘地點就是她指定的。”
“所以龍魔也支持咱們救活魔族。”老檀羊覺得自己這是一個暗示,“否則的話,她肯定會告訴咱們一聲。”
“不能救活魔族!”楊清音感到一陣恐慌,卻說不出更多的反對理由,“魔族很危險,不能……絕不能……”
頭痛越來越強烈,楊清音好像又回到了化妖初期,但感覺有點不一樣,不再是如刀刮一般,好像有東西在爆炸、有無數枚細細的鋼針在刺入腦袋。
她又看到了池塘,水面上的倒影不是她本人,而是一張英俊而倔強的男子面孔,正警惕地看著她。
楊清音的內丹突然停止轉動,失去法力的她在空中站立不穩,一頭栽了下去。
錦王飛馳而至,馱著她落地。
眾妖驚訝地看著這一幕,驕傲的錦王居然讓一名人類騎乘在自己的背上!
楊清音沒注意到周圍的異樣目光,跳到地面上,涌入腦海中的往事太多了,她一時間無法全部接受,仍然想著一件事,“絕不能救活魔族……”
地下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顫動,似乎還有聲音傳來,不等眾妖明白這是怎么回事,聳立在他們中間的魔族盔甲動了一下。
砰砰砰……甲衣胸口里的東西跳得越來越快。
(求推薦求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