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厚厚的云層照在花果山的大地上,在空氣中留下道道筆直的光痕。
凝結露珠,這算是草小花的一個天賦技能吧。每一滴,都會損一點點的修為,但并不會有其他的副作用。
不多時,草小花便按著猴子的要求凝結出露珠滴落在解藥上,讓五個人都依次服下,并將還處于昏睡之中的眾人安頓在花果山地下洞府之中了。
一步步出到洞口,刺眼的光迎面而來。臉色蒼白的草小花一腳踩空,若不是小七攙著肯定整個摔倒在地了。
“辛苦了。”猴子轉過身來淡淡笑了笑,道:“沒事吧?”
“沒什么事。”草小花搖了搖頭,輕聲道:“謝大圣爺關心。不過……大圣爺可曾見到那下毒者的模樣?”
“沒見著。不過瞧她變出來的東西,應該是人身蛇尾。怎么?想起什么來了?”
“早年小花連眼睛都沒有,又能想起什么呢?”草小花抿著唇無奈笑了笑,道:“只是,若有生之年能再見娘娘一面,小花死也值得了。”
“你后悔了?”
“后悔?”
“后悔幫我救他們,畢竟,他們是你那位娘娘想要害的人。”
小花沉默了。好一會,她仰頭嘆道:“有什么可后悔呢?聽命,是為臣本分。再說了,娘娘與大圣爺之間肯定是有些誤會,若是能坐下來好好談談。未必不能解決。”
“你就那么確定?”
“當然。因為娘娘是好人,而大圣爺也是。”
陽光下,慘白的臉龐笑得燦爛。猴子卻只是翻了翻白眼看天。
“我算好人嗎?”
和女媧坐下來談談?他倒是想。可惜,照目前的形勢來看,只怕沒什么可能了。
再說,女媧是“好人”這定義怎么來的?女兒國里獻祭的男嬰都是假的嗎?
猴子不由得想。
“……陛下,這便是‘女媧補天’的全部真相了,也是她那半天道修為的由來。”南天門的城樓中,太白金星拱了拱手。輕聲道:“這女媧娘娘雖是半天道修為,凌駕如今的三清之上。但要破她,卻也是極為簡單。只要前往女兒國找到她那神石所在,一擊,可破此局
。也正因此。數千年來她才固守女兒國不理世事。因為她太脆弱,相對于其他大能來說,她沾不起因果。此次那妖猴與她激戰久而未決,怕是因為那猴子根本不知道女媧娘娘有這層弱點。否則,早該分出勝負才是。”
“竟還有這等典故。”玉帝捋著長須嘖嘖長嘆,少頃,又輕聲問道:“可朕就不明白了。既然要制止女媧娘娘是三清手到擒來之事,為何三清又要閉門不出呢?哪怕提點一句,算是賣個人情給那妖猴也好。豈不是少了許多事端,也省得我等……白忙一場啊。”
聞言,太白金星又是呵呵笑了起來。道:“陛下有所不知,三清不管,只因四字。”
玉帝顯然已經對這種賣弄的口氣有些不耐煩了,淡淡瞥了太白金星一眼,冷哼道:“哪四字?”
太白金星連忙收了收神,躬身道:“‘于心有愧’。”
“哦?”這一說。玉帝頓時來興致了:“此話怎講?”
正法明如來與那地藏王靜悄悄地落到了一片山坡上。
遙遙望去,花果山的主峰已是依稀可見。
望著遠方。地藏王悠悠嘆道:“那猴子已經到了,女媧,該也是快到了吧。”
“有點不太明白啊。”正法明如來微微側過臉去,輕聲問道:“為何要助那猴子脫困,你不是應該……給那猴子制造各種困難嗎?”
“尊者就這樣看貧僧?”地藏王似笑非笑地瞧著正法明如來。
“不是嗎?”正法明如來反問道。
“若依尊者這般說,那貧僧該是金蟬子的對頭了。可若真是那金蟬子的對頭,貧僧就不該插手,甚至應該出手將他一路上可能遇到的問題全部清理掉。如此一來,莫說一次西行十萬八千里,便是來回走上十遍,也是徒勞無功。如此說,可對?”
正法明如來越發疑惑了。
瞧著正法明如來,地藏王淡淡笑道:“急癥易療,慢疾難治。貧僧要做的,就是讓這西行的水更渾,越渾越好。若這普渡之道是真金,自然不怕紅爐火。若不是真金……燒化了也是天注定,還不如早早結束的好。”
“這樣做會將水攪得更渾?”側過臉,正法明如來朝著猴子所在的方位望了去,低聲道:“我倒是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把女媧的事情弄得那么清楚的?”
“因為地府。”
“地府?”
“對。”地藏王輕聲笑道:“天道輪回,萬物皆有其法則。女媧厭惡男子,認為男性是亂世禍根,可惜一則無法違反天道法則,二則不忍將襁褓中的男嬰處決,所以,女媧與地府有協議,不準向女兒國的男嬰,甚至于雄性生物投放魂魄。所以,他們一生出來,便只是一個軀殼,沒有魂魄,沒有生命。貧僧接管了地府,接手了這份協議,知道的東西,自然也就多了。非旁人可及也。”
“陛下稍安,且聽老臣細細說來。”南天門城樓中,太白金星輕聲道:“這一切得從開天辟地說起。那時候,天地間的諸位大能都一心修煉,唯獨這女媧娘娘與旁人不同,她見天地蒼茫,便起了創造生靈的念頭。”
玉帝默默點頭,靜靜地聽著。
“一開始,那其他的諸位大能對此并不熱衷。甚至有些反感。為此,通天教主還曾與女媧娘娘起了爭執,譏諷她‘不務正業’。那時的女媧娘娘畢竟年輕氣盛。別人越是譏諷,她便越是執著
說到這兒,太白金星卻是淡淡嘆了口氣,雙眉微蹙。
“其實,即便是創世之初便已存在的大能,也不是一開始就有了通天的法力。真要說起來,他們不過是最早在天地間產生的自我意識罷了。早年的女媧娘娘何其羸弱。即便是化了形,其修為也就是今日一只煉神境的小妖罷了。創造生靈。改變三界這種事,哪里是一只煉神境的小妖做得了的?”
“但她不氣餒,依舊我行我素,想盡各種辦法……這里面。也包括了尋求其他大能的幫助。”
“只可惜,那時各大能的修為正處于上升期,天地無主,彼此之間又是競爭關系,誰又愿意將自己本就緊迫的修行時間分出來做一件完全看不到前景的事情呢?費盡唇舌,她求到的,更多只是譏諷罷了。”
“無奈,女媧娘娘只能一邊提升自己的修為,一邊向著自己創造生靈的目標摸索。這期間究竟經過了多少磨難。無人知曉。孤身一人,足足萬年的光陰,走在一條孤獨。望不見明天的道路上。直到,她的第一個‘孩子’誕生。”
長空中,女媧的魂緩緩地飛著,忍不住低頭俯視凡塵。
曾經,她有一個夢,夢里綿延的群山上不再是單調的顏色。清風卷過,帶起的也不再僅僅是寂寞。
在那夢中。有鮮花,有綠葉,有芬芳,有無數的生靈,所有的生命幸福地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彼此依偎,給予對方溫暖。
而她,則可以坐在高山上看著自己的孩子嬉戲,沉浸在無限的美好之中。
是的,年輕時候的她,一直在做這個夢。無論需要多少年,她都決心用自己的雙手去實現這個夢。她相信總有一天,她會做到。
然而那樣一條路,實在太孤獨了。
倔強的心可以抵御一切的風霜,卻無法永久地隔絕寂寞的侵襲。
足足五千年的光陰,當創造出了第一片綠葉的時候,她選擇向所有的大能展示自己的成果,再次誠意地邀請他們加入自己美化這個世界的行列。
無可否認地,他們被那片葉子嚇到了。包括老君,包括元始天尊,包括通天教主,包括鎮元子,包括須菩提,也包括了許許多多已經湮沒在歷史塵埃之中的大能。
在此之前,沒有人想過除了天地之外,還有任何方式可以創造出生命。
有了這片葉子,她以為他們會重新考慮這件曾經被他們徹底否決的事。
然而,意料之中的事情并沒有發生,大能們依舊對這件事漠不關心。
還有什么比提高修為,爭奪天地位份更緊迫的事嗎?
最重要的是,那片葉子……枯萎了。
女媧至今依然記得那一刻的情景,那心,都要碎了。
那只是一片葉子,但那也是她所創造的生命,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全部。
為了挽救它,太上老君的門前她跪過,元始天尊的門前她跪過,通天教主的門前她跪過,鎮元子的門前她跪過,須菩提的門前,她也跪過。
她只是想求他們救救自己的孩子。
然而并沒有任何人出手,因為在大能的眼中,女媧所做的,不過是在無理取鬧罷了。
身為母親,女媧只能一點一點地看著葉片枯萎,最終化作飛灰
。以淚洗面。
在那灰暗的日子里,須菩提是她唯一的朋友,卻也并不贊同她的舉動。他苦口婆心地規勸道:“天地如同牢籠,這牢籠之中的資源,空間,以至于所有的一切,都是有限的。已經存在意識的并不僅僅只有你我,而以后,還會有更多。與其耗費時間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不如好好鉆研,提升修為,避免被淘汰。否則,即便擁有再好的東西,最終都會被搶走。”
“不會被搶走的,他們是我的‘孩子’,‘孩子’,又怎么可能是任何人能搶得走的?”身為天地間的第一個母親,女媧做出了一個讓當時的須菩提無法理解的回答:“難道他們會忍心拋下自己的母親嗎?”
最終。須菩提拂袖而去了。
沒有人能理解作為“母親”的心,因為她是天地間唯一的“母親”。但又有什么關系呢?女媧依舊我行我素。
只要將來她的孩子能理解她的苦心就夠了,這是身為母親的她。唯一的寄托,唯一的期盼。
她微笑著對自己說:“今天我沒有放棄他們,所以將來,他們也一定不會放棄我的。因為我是他們的母親。”
葉片枯萎了,一切又重歸了原點。
從那時,她開始在每一次的試驗之中注入自己的精血,付出所有的愛。希望能給誕生的“孩子”添加哪怕多一點點的生命力。這直接導致了她的修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難以寸進分毫,在大能之中的排位越來越低。甚至已經到了被淘汰的邊緣,甚至淪為笑柄。
轉眼之間,又是五千年的光陰過去了。
皇天不負有心人,天地間第一株真正意義上的小草誕生了。一個真正的,經由大能的手創造出來的生命。
她把它種在花果山的水簾洞里,給它起了個名字叫“草小花”,希望它某一天能開出一朵花來。每天和它說話。說著自己的心酸,說著自己的煩惱,說著自己的夢想。從此之后不再孤單。
排位一天比一天低,已經淪落為三流大能,如果不是昔日的好友須菩提照顧著,也許她的壽命早已經走到了終點。
但。實力真的那么重要嗎?
女媧覺得,沒有什么比她的草更加重要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小草一天天長大。由于有了成功的經驗,女媧創造生靈越來越駕輕就熟。一個又一個從未有過的種族誕生在了這片土地上。
終究,這一切引起了頂級大能們的注意。
此時,創世之初留下的大能之中大部分都已經走到了壽命的終結點,天地間自然產生生命的速度,遠比他們一開始意料的要慢得許多。而存留下來的大能們。修為也已經到了再難寸進的層次。
元始天尊對女媧說:“我們想過了,這世界確實是太單調了。所以。你是對的,我們打算參與你的計劃。”
那一天,女媧笑成了一朵花兒。從未有過的開心。
涉世未深的她展開雙臂,接受了其他大能的幫助,為了能更好地完成自己的夢想,她又將自己這許多年來摸索的經驗和盤托出。
那也許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了。
有了其他大能的鼎力相助,事情開始以極快的速度朝著她所希望的方向演化,每一天都有新的生物出現。
陽光下,女媧覺得整個世界溫暖得就要融化了
。她美滋滋地看著這個世界的生靈一天天豐富,看著自己的“孩子”們一天天成長。她以為她的夢很快就會實現,然而,命運卻跟她開了一個惡意的玩笑。
夢想在這一刻,永遠地停下了腳步……
那一天,她發現她最寶貝的“人類”已經學會了自私與欺騙。
“究竟是誰教給他們這些東西的?”
沒有人回答,所有的大能都在沉默著。那眼神卻似乎在對女媧說:“他們不是本來就該懂這些嗎?”
是的,他們都參與到創造生靈的活動中來,卻都有著和女媧截然不同的目的。
豐富多彩的世界聽上去很美,但當世界越來越擁擠,靈氣越來越稀薄的時候,大能們開始后悔了。他們希望有一種生靈能替他們克制這世間其他所有的生靈,而這種生靈,又必須會內耗,不至于成長得超出掌握。
人類,成為了他們的首選。
三清聯合起來成立了東天庭,鍛造了地府,給所有的生靈都劃定了一個圈,將他們永遠困在輪回之中。他們選定了人類作為天道的執行者,限制妖的繁衍,又放大人類的各種,讓他們互相殘殺,互相爭斗,而不至于超出掌握。
女媧快瘋了,可她又能怎么樣呢?
她的資質極佳,可她已經耗去了太多的時間,修為落下了大大的一截。不具備實力的她,根本沒辦法左右三清的決定。
她只能拉上須菩提。以一個母親的身份站在南天門外破口大罵,可惜,并沒人理她。
“我早就說了。修為不夠,再好的東西,也會被搶走。”
“不會的!他們是我的‘孩子’,沒有人能搶走!”
事實證明,女媧錯了。
母親愿意永遠地將自己的孩子護在羽翼下,孩子,卻未必領母親的這個情。
當她來到人間的時候。只看到血淋淋的一幕。
早已經沒有人理她了……
當她看到人類之間的戰爭將整個草原都染成紅色的一刻,她終于明白。她已經永遠地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除了一個虛名之外,一無所有。
那一刻,淚水漫過了眼眶。她絕望地哭喊著,卻沒有人回應。最終。只能將自己囚禁在洞府之中。
然而,不幸的消息依舊不斷傳來。
有些事情,一旦開始了,就無法結束。整個三界,已經陷入了一個連三清也控制不了的泥潭之中。
她閉目,遮耳,枯心,不去看,不去聽。不去想。可是她又忍不住……
終于,她在人群之中發現了一個足以改變三界局勢的人——釋迦摩尼。
“如果我不再反對他們所做的,你可以幫我去和三清談談。讓我參與到天庭中去嗎?”
“為什么?”須菩提反問道。
“這個孩子,需要有人給他保駕護航。”女媧指著人群之中稚嫩的釋迦摩尼說。
是的,她投降了,丟掉了自己的尊嚴與臉面。為了奪回自己的孩子,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愿意犧牲,都愿意拋棄。
“我們同意你的請求
。但,請記住你所說的話。”這是三清給她的答復。
接下來。是長達千年的守護。
釋迦摩尼說要云,就有云從遠方飄來。
釋迦摩尼說要雨,就有雨從天空降下。
釋迦摩尼說要風,就有微風輕拂大地……
釋迦摩尼的修為,一天天地提高了。
女媧動用了所有一切她能夠動用的力量,為釋迦摩尼遮風擋雨。她在等著,等著她的孩子長成,去挽救其他的孩子。
然而,事情的發展又一次出乎了她的意料。
“萬般皆是苦,何不放下?”
釋迦摩尼證道了,成為了比肩老君的存在,卻在老君的點化之下,證出了一個“無我”,成了佛祖。
那一刻,女媧的世界碎成了粉末。
由于那一場博弈的失敗,女媧被徹底剝奪了干預人間的權力以及天庭的神職,流放花果山。
絕路之中,被奪去了“孩子”的女人徹底瘋狂了。
沒有任何一個真正的“母親”會心甘情愿地放棄自己的孩子,女媧也一樣。
她恨透了三清,恨透了被寄予厚望卻又背棄的如來,恨透了這世間一切爭權奪利的人,特別是男人!
大能靠不住,連自己的“孩子”也靠不住,沒關系……她還可以靠自己!她還可以像一個母親一樣去戰斗!
她開始悄悄地籌謀著提升修為。
可惜的是,心結已生,悟者道已經無望。唯一的可能,只剩下萬分兇險的行者道。這一次的冒險,也最終將她推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
“陛下,再之后,便是老臣方才說過的,‘女媧補天’的故事了。”太白金星捋著長須嘆道:“強渡天劫,一朝失手,女媧娘娘,成了石中的囚徒。這一囚,便是兩千多年,不問世事。無論如何辯解,三清始終是強奪了女媧娘娘的……‘孩子’。所以,只要不是太過,三清,都不可能對女媧娘娘出手。”
聽完這個故事,玉帝徹底沉默了。
那雙目之中漸漸少了原本的慌亂。
許久,太白金星躬身拱手,輕聲道:“所以,陛下大可放心。無論如何,女媧娘娘都不可能做出禍害蒼生的事情來,更不可能強攻南天門。我等,只需按兵不動,坐山觀虎斗便是了。”
“不。”呆呆地望著南天門外變換的云彩,玉帝緩緩說道:“傳令李靖,讓他走一趟……想辦法,勸服雙方。”
“陛下這是……”
“如果女媧娘娘能拿下那猴子自然是好,可萬一……”
玉帝的話頓在了此處,君臣二人,就這么默默對視著。
好一會,太白金星躬身道:“老臣明白了。”
說罷,他轉身匆匆忙忙朝著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