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后,洪水退卻。
    帝國方面的嘉獎和援助終于到來,鳳凰商會的物資也同期抵達,人們離開晨光鎮,返回家園,收拾凌亂的光景,重新開始生活,最艱難的時日漸漸過去,一切慢慢走上正軌。
    本地的人們會團結一心,相互扶持,好好地活著,而外來的人們,也將結束這段短暫而難忘的路途——他們也有著自己的生活。
    戰團傭兵們收獲了滿滿的友誼和誠摯的謝意,這些刀口舔血的漢子們,即使經歷了一開始的不愉快,但還是以傭兵們特有的豪爽和信念與這些他們曾一度看不起的鄉巴佬們產生了共鳴,成為了朋友,雖然分別在即,卻沒有人太過傷感,畢竟背井離鄉的傭兵們正如天邊的云彩,注定四處飄零,而且即使天各一方,友誼也不會因時間而變質。
    因為無論是戰團傭兵,還是本地傭兵,他們都是為了某種信念而活躍著。
    而艾森竟也收拾好了行囊,與福特他們在鎮外道別。
    “去哪里?誰知道呢,也許是一路向北,翻過雷霆山脈,前往斗神之都增長見識,拜訪劍神冕下,或許是一路向西,漂洋過海,去看看真正的精靈。”原精靈學者微笑道,“我欠西格瑪先生實在太多,而以現在的力量,實在不足以成為他的助力,所以要游歷大陸,錘煉己身,變得更加強大才對。”
    “是嗎……”福特澀然一笑,輕聲道,“祝你一路順風。”
    就算是普通人家的兒女,即使小時親密無間,長大了也會漸漸生分,更何況是艾森與福特這種被命運戲弄著的兄妹。雖然心結解開,但卻已經回不到過去的時光,事已至此。無可挽回,這一聲淡然的祝福。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謝謝。”艾森平靜地點了點頭,望著眼前陌生的面孔,心中百感交集。
    兩人沉默地對視,久久無言,誰也不知道他們心中有過多少次欲言又止,又有多少悵茫唏噓,回憶著這些年宛如地獄的心路歷程,一切歷歷在目。他們終于意識到。無論是沒有擔當的逃避,還是沒有血性的隱忍,只不過是名為怯懦的硬幣的兩面,他們本會在不斷的逃避與不斷的敵視中到達極限,在絕望和瘋狂赴黃泉,但幸好有一個人救贖了他們,擊碎了束縛他們的囚籠,雖然潛移默化的性格無法被一時的斷喝而徹底改變,但至少,但至少那個男人向他們展示了何為勇敢。就像一道微朦的光,照亮前進的方向。
    在這道光的指引下,未來要靠自己去追尋。
    “我走啦。”最后。艾森轉身離去,一如數年前,他再一次離開了他所摯愛的親人們,但這一次終究有所不同,雖然依舊踽踽獨行,但他的心靈不再茫然,靈魂也不會孤獨。
    自始至終,艾森和老管家沒有說一句話,但臨行前的一次對視。目光盡可以托付所有。
    兩人與車隊會合,老管家明知故問:“不去跟西格瑪先生道別嗎?”
    福特斷然搖頭:“不去!”
    昨天思慮良久。鄭重其事地前去道謝,結果被嘲笑的事情。想想就讓人火大。
    老管家溫言道:“那就不去了,西格瑪殿下不會在意這種事情——殿下他游歷大陸,一定會來阿格雷爾,我們很快就會再見的。”
    “我會提前回避的。”福特哼了一聲,進了車廂。
    老管家付之一笑,揮動馬鞭,傭兵們大聲吆喝,馬隊開始緩緩啟程。
    車廂中坐好,福特推開車窗,凝視著澄澈的天宇,回憶著這些日子的經歷,她想到與西格瑪堪稱惡劣的初次會面,人生的第一場失敗,難以忘懷的恥辱,難以想象的無力,她又想到了暴雨中那場將她那怯懦和面具擊得粉碎的互毆,想到了他以萬金之軀身赴險境的決然,想到了送走雅典娜后死靈法師偶爾凝視天空時的沉默,嬉笑怒罵的他,喜歡惡作劇的他,沉默肅然的他,冷靜決然的他,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西格瑪,她實在是無法看清,也許這個人的臉上,帶著比以前的她還要厚重許多的面具。
    突然之間,她的腦海中浮現了一個美麗的身影,一樣的脾氣古怪,一樣的令人捉摸不透,也許只有她才能配得上他,也許只有他才能配得上她,這兩位天之驕子有著太多的相似,又有太多的不同,兩人的關系注定濃烈不凡——不是親密無間的伴侶,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敵。
    幸好,是前者。
    想到這里,福特的心中驟然浮起了些許莫名的惆悵。
    但她很快將無聊的思緒拋在一邊,正如艾森走向了新生,她的生活也將翻開嶄新的一頁,接下來,要更加努力才對:不是為了向某人證明什么,也不是想讓誰活在后悔之中,而是單純地為了自己,為了親人,為了所有值得守護的事物,為了振興家族而拼盡全力。
    福特打開了身邊的小箱子,取出了紙張和筆墨,鋪在了車廂中的小桌子上。
    文案工作是個苦差事,不僅要向傭兵公會提交一份關于此次下鄉活動的詳細報告,還要向實際上的幕后老板遞交一份秘密的私人說明,尤其是此行與西格瑪牽扯甚深,作為鳳凰商會安插在傭兵公會里的一枚暗棋,她有必要向大老板報告一下姑爺的詳細動態。
    少女再次回憶了一下這些日子的點點滴滴。
    雖然很不想承認,雖然西格瑪對她做了這樣那樣邪惡的事情,但就事論事,她心中還是很感激西格瑪,感激他讓她從無盡的夢魘和自我催眠中蘇醒過來,重獲自由,得以新生。
    所以,就算做不到以德報怨,但至少要恩怨分明。
    西格瑪雖然對她做了很多過分的事情,卻也對她有著很深的恩情。
    至少這次的報告,要不偏不倚,就事論事,不會遮掩什么,也不會丑化什么。
    福特真實而詳細地書寫著西格瑪的真實言行。
    “怎么樣,做本少的女人吧,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你,所有得罪你的人都要死,因為我要讓全天下的人知道,你已經被我承包了,誰敢動我的女人,我就殺誰全家……”
    “將來我結婚后,一定把你抓來暖床!”
    車隊行進,車廂微微地搖晃,福特時而蹙眉回憶,時而奮筆疾書,時而咬著筆頭沉思,時而眺望著遠方的景致,沉浸在偷偷打小報告的愉悅之中。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是,她的嘴邊,勾起輕輕的笑。
    “阿嚏!”西格瑪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是哪個美女在暗戀我?”
    他手中拿著一份地圖,從晨光鎮向西北某個方位,大概四百里遠的地方,被打了個大叉叉,當日雅典娜一劍劈散天象,曾在白駒過隙的一剎那以超越圣域強者的神識察覺到了一絲端倪,她說這場異常天象的來源是人為,那西格瑪就要去這里,把罪魁禍首找出來。
    在不遠處休息喝水的姬莉聽到了西格瑪的大呼小叫,哼了一聲:“這就恢復過來了?真是個沒心沒肺的男人啊,我還以為你至少要消沉半個月呢。”
    西格瑪傲然一笑:“死心吧,你這悶騷圣騎士,就算我再消沉,也不會把頭埋在你的懷里大聲哭泣的——因為我怕把腦袋硌疼了!”
    新的旅程,以死靈法師與圣騎士新一輪的斗嘴中拉開了序幕。
    以前與姬莉斗嘴之余,西格瑪總會習慣性地回過頭去對雅典娜說幾句話,害怕冷落到跟不上兩人節奏的天使,但如今他習慣性地重復著以前的動作,卻恍然發現,她已遠在天邊。
    但是偶爾,西格瑪偶爾看向天空,不知道是不是幻覺,總覺得雅典娜從未離開他的視野,跨越千萬光年,他似乎可以看到神圣光耀的天堂山有一座恢弘遼闊的城市,在金色與白色為基本色調的天使之城中,有一位金發重甲英姿颯爽的戰爭天使,她背生四翼,手持一柄光輝閃耀的圣劍,半跪于雄偉的神殿,默默地祈禱,突然驚喜轉頭,向他翩然微笑。
    她有一雙湛藍的眸子,宛如最美的極光。
    (第三卷熾天圣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