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最初的時刻,血影睜開了眼睛。
她聽到艙外嘈雜的聲音,步履匆忙,有人向外趕去,側耳傾聽他們的講話,似乎是甲板上有吟游詩人在講故事,他們要去看看熱鬧,聽聽故事,這很正常,畢竟雖然囊中羞澀,但如無必要,沒有人愿意待在空氣沉悶環境很差的三等艙。
她淡淡一哂,英雄故事嗎?無力改變現狀的弱者,總會將心靈寄托于虛無縹緲的傳說。
這對于她來講,依舊毫無關系,其實很年輕的殺手重新閉上了眼睛,平靜有些紛亂的心緒,每次殺人之后,她的心神都會不由自主地激蕩浮沉,這種感覺持續性地越發強烈,似乎每斬殺一個人,越來越沉重的罪孽就會賦予心靈以更加嚴厲的審視和考驗,令她無法呼吸。
最終,她無奈地睜開眼睛,沉悶的心情無法消解,她再次想到了自己的童年。
被圣殿養大,嚴厲卻慈愛的導師們教授她們戰斗的技法,以及做人的道理,她現在雖然是殺手,但并不意味著她從小接受的是無血無淚的洗腦教育,相反的,她曾經因浪費食物而挨訓,曾經因對練時出手稍重打傷同伴而受罰,一代又一代的圣殿門徒,他們所受的最初的教育,都是人類所夢想和理想著的偉大品質,善良,勇敢,悲憫,謙遜,正直……她們在長老和導師們的教誨下成長為正直善良又身負強大武力的強者,圣殿從未虧欠他們。也沒有故意誤導他們,真正令曾經澄澈純白的心靈染上漆黑的,卻是這片已經日漸腐朽的土地。
每一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曾經有一個英雄的夢想,人類是一個向往光明的物種,消滅黑暗的愿望,存在于種族的本能之中,身負強大武力的強者,更會視其為一定要堅守的信條,但世間不平事何其之多。即使傾盡一生,也無法掃除千萬之一,許多像她一樣的圣殿門徒。在經歷了無數的挫折和絕望之后,這才幡然悔悟,他們認識到了人力有所極限,認識到了問題的根本。認識到了單純的鋤強扶弱無法改變現狀。于是大家有了更為遠大的理想,他們要從根本上掃清這個世界的一切不公,從根本上改變這個令人絕望的現狀。
哪怕代價是令自己的雙手沾染鮮血,令自己背負上永遠無法償還的沉重罪孽。
“這是……必須選擇的道路,為了更加美好的世界,必須有人挺身而出,背負別人不愿背負的罪孽……”她心中重復著早已千百次重復過的信念,但如謊言重復千遍就是真理。而真理重復千遍,也許……也會令曾經堅定不移的心靈產生麻木般的遲疑。
她突然有些恐慌。有些煩躁,她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她冷若冰霜的死寂心靈有了些許的動搖,鬼使神差的,她又重新想起了艙外的話語:甲板上有吟游詩人在講英雄故事。
英雄故事……她也曾經聽過,泛游大陸之時,在一座美麗的城市,壯闊的噴泉旁,一個憂郁的吟游詩人曾經講述著令她為之神往的傳奇。
那時的她曾經有所期待,期待著數年或十數年后,會不會有吟游詩人坐在水池邊,彈著三弦琴,講述著關于她的故事,現在看來,這已經變成了可笑的奢望。
因為曾經的夢想已經隨風而逝,她深入到了無邊的黑暗之中,她從向往光明的劍士變成了縈繞黑暗的殺手,一個雙手沾染鮮血的劊子手,她的故事又怎么能出現在光明之下,伴著優美的曲調,成為孩子們為之雀躍向往的傳奇?
但她依然無法阻止自己的腳步,仿佛冥冥之中心靈做出了某種指引,她離開艙室,經過潮濕黑暗的走廊,踏上長長的樓梯,轉角,與一個個人無言的擦肩,神情淡然,火紅的高馬尾一甩一甩,向著光明的方向走去。
踏出船艙,壯闊的藍天和清新的風撲面而來,光照有些刺眼,她放眼望去,寬闊的甲板上聚集了很多人,人群中央傳來了輕快愉悅的琴聲,甲板雖大,人群雖多,但竟然沒有太多的聲響,就連大副和水手都沒有驅趕人群,大家都在側耳傾聽一個故事,天地之大,似乎只有叮咚的琴聲,潺潺的流水,微微的風聲,以及吟游詩人那溫和的嗓音。
血影的個子其實不是很高,她踮起了腳尖,想要看看那吟游詩人的模樣,卻只能看到層疊的肩膀和頭顱,人群熙攘,但以她的身手和力量,擠到前面毫不費力,不過凡事講究先來后到,她既然排在了后面,就不應該去搶前面人的位置,少女殺手轉念一想,自己在做什么蠢事?不禁自嘲一笑,想要轉身離去。
但吟游詩人的幾句話飄然入耳,她的身軀隨之僵硬,腳下像是生了釘子,一步也挪不開。
這是一個叫“劍心”的少女劍士的故事。
她有一顆非常善良的心,甚至連死去的強盜和人販子也要埋葬。
她并非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守護其他人,努力磨練著自己的劍技,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力量能夠幫助別人,幫助他們平靜美好地生活。
然而終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的力量是有限的,即使鋒利的劍斬殺了多少惡徒,也有更多的惡徒占據他們原先的位置,混亂的世道是一切悲傷的根源,于是她下了一個重要的決定,為了結束這亂世,參與了戰爭,她想要為這戰爭奉獻自己的一份力量,但不是為了權勢,不是為了,而是為了盡早結束這場戰爭,令和平降臨,安定歸來。
但她似乎在不斷的殺戮中漸漸迷失了自己,曾經空靈澄澈的心靈被血色漸漸沾染。她曾經慨然立誓,為弱者們不惜背負罪孽,但卻漸漸陷入了恐怖的漩渦之中。漸漸的,她的理想變得虛無,她的信念變得飄渺,每一次揮劍,寂然的眼神空洞冰冷,而熾熱的靈魂卻無聲流淚,她已經漸漸麻木。漸漸變成了行尸走肉,與其說是為新時代而戰,不如是在求死。
等待她的。到底是悲劇卻安息的戰死,還是黑暗中一點亮光的救贖?
聽眾們屏住呼吸,沉默著,為這個故事而震撼。為主角而擔心。
在一片沉默中。無人知道血影心中的驚濤駭浪,她的表情依然淡然,但心中卻猶如擂鼓般咆哮不已,她的第一個念頭是,這是陷阱,對方在故意擾亂她的心神,令她自投羅網,但很快。這個設想就被否決了,這個世界上知道“血影”這個人存在的人不超過五個。而洞悉她心路變幻,明晰她迄今為止的全部人生,她的夢想,她的痛苦,她的無奈,她的抉擇,她的犧牲,她的一切的人,除了她自己,也只有父神了。
難道……只是巧合嗎?
這是多么神奇的巧合啊,簡直就像是奇跡一樣。
明明是吟游詩人口中編出來的故事,卻像是一面鏡子,照出最真實的自己,血影自己。
從鏡中,她完完整整地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仿佛那吟游詩人講的故事的主角不是“劍心”,而是她,血影自己。
曾經向往光明,卻屈從于不得不為的黑暗,她本以為會在這條路上問心無愧的走下去,卻不知人心終有窮盡,一個遠大卻飄渺的理想無法支撐這條黑暗之路的全部重量,太多的殺戮早已讓澄澈的心靈染上白霜,也許,她似乎早已迷失了自己。
原本就紛亂的心靈變得更加煩躁,不管這個故事到底是巧合還是故意,她都不能在這里待下去了,她想要轉身離去,但不知為何,身體突然不聽使喚,她不想離去,想留在這里,繼續聽這個故事,她想知道,“劍心”的結局是什么,她能不能活著看到她的理想實現,當理想實現后,雙手沾染鮮血的她又能去做什么,她的未來會是什么樣的光景。
很可笑。
明知道是編造的故事,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故事,卻一廂情愿地往上寄托自己的期望。
軟弱到要從虛無縹緲的故事中尋找自己的真實。
然而就在這時,她聽到了旁邊有人一聲驚呼:“劍心!”
這突兀的呼喊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緊接著,此起彼伏的驚呼聲接二連三的響起,人們的目光中帶著驚詫和猶疑,隨即有些目光漸漸化作了尊敬和崇拜的色彩,這眼神令血影很陌生,她只收獲過別人的絕望、憎惡以及感激,尊敬崇拜之類的,跟她太過渺遠。
“你是劍心嗎?你就是劍心嗎?”一個大膽包天的熊孩子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角,怯生生又充滿期待地詢問著,她望著稚童天真的目光,一時感到難以招架。
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了血影,她的容貌,她的氣質,她的特征,她的眼神,一切都與故事中的主人公是如此相像,旁觀者不會了解圣殿的存在和血影的人生,也絕不可能知道在另一個世界有一部漫畫作品叫浪客劍心,他們看了一眼栩栩如生的真人版“劍心”,又想了想剛剛“吟游詩人”充滿溫情的講述,理所當然地將劍心的故事當做了真人真事改編,并覺得這兩個家伙不僅認識,而且肯定有問題,嗯,有很大的問題。
于是他們理所當然地讓開一條路,令講故事的人和故事之中的人,能夠看到彼此的樣子,并發揚著人類天性之中的圍觀精神,準備見證一場大戲。
于是死靈法師與少女劍士四目相對。
血影看到人群盡頭那半坐在欄桿上,抱著魯特琴的男人。
不知為何,她的心臟重重地跳了一下,心中浮起奇妙難名的滋味。
——后來才知道,那是西格瑪留在坎布拉身上的一段因她斬殺侯爵而巧妙地流入她體內的亡靈死氣感應到了主人的目光,所產生的奇妙波動。
然而血影并不知道這一切。
她只知道,如果一個人了解你一生的全部過往。你的本性,你的犧牲,你的決斷。你的痛苦,你的無奈,那么這個人,大概應該是世界上最懂你的人,最親密的知己。
而他如果不認識自己,僅僅是因為編寫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中的主角簡直是自己人生的復刻和寫照。這種簡直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奇妙巧合,究竟是命運何等的玩笑。
沒有類似的感悟和經歷,是無法如此鮮明地塑造出這樣一個人物。無法鮮明地編寫出這樣一個故事的,因為這實在是太真實了,真實的像是一個人完整的人生。
她突然很想了解這個人。
聽他說完剩下的故事,聽他給劍心一個結局。
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無論是理所當然的死去,還是飄渺而美好的一線幸福。
還想問問他,為什么會編出這樣的故事,他是不是經歷了同樣的事情。
一時之間,似乎有很多很多話要問,很多很多話要說,甚至超出了她這數年中所有的詢問,但血影一時語塞。張口欲言,卻不知從何說起。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與一個陌生人進行這種深刻的交流了。
——圍觀黨們看著少女欲言又止的復雜神色,心領神會地“哦”了一聲。
——圍觀黨們重新將目光投向這邊的西格瑪。
死靈法師在看到血影的一剎那,就保持著無比震驚的姿態。
任憑這群土著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死靈法師此刻到底在想什么。
剛剛擅自將劍心娘化,就竄出一個娘化版劍心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沒有什么比這個更驚悚的事情了。
時空管理局派苦主上門算賬來了。
心虛令西格瑪駭然變色,如果這是真的,也不知有多少人等著排隊打死他……
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不對。
不能逃不能逃不能逃不能逃不能逃……
哦,不是,應該是不能慫不能慫不能慫不能慫不能慫……
短暫的震驚過后,雖然還沉浸在“苦主上門算賬來了”的心虛之中,但西格瑪已經回過神來,熊孩子之魂再次閃耀,須知此獠從小到大,缺德事不知做過多少,苦主找上門來問罪這種事情,早就見得慣了,只見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已經將震驚和一點心虛完全掩藏,翻起眼來,表情淡然而無辜,漠然道:“你有什么事?”
——圍觀群眾們看到西格瑪故作冷漠的姿態,又心領神會地“哦——”了一聲。
人民群眾的想象力是無窮無盡的,要知道藝術來源于生活,結合“劍心”那欲語還休的沉默姿態,還有“吟游詩人”那故作冷漠的變臉,喜聞樂見的劇情很快被推演出來。
青梅竹馬的青澀愛戀,曾經許下的承諾和愛情,然而少女為了遠大的力量和守護的意志,告別愛人,踏入血腥之路,投身黑暗為無辜的人們尋求救贖,少年望著漸漸被罪孽纏繞的愛人,既痛苦,又為她驕傲,即使已經斷絕關系,但他依然無法放下她,他愿意繼續等她。
他不愿愛人默默無聞地燃燒這一生,他想讓更多的人都了解她的故事和傳奇,于是他做了一名吟游詩人,在大陸漂泊,用他的歌聲和琴聲默默地講述一個堅強少女的故事,她的選擇,她的善良,她的決斷,她的犧牲,而少女對這一切惘然不知,她背負著痛苦,思念著愛人,以此為動力,繼續征戰著,奮斗著……他們以為再也永遠見不到彼此,但就在這一條船上,當吟游詩人依然深情地重復著已經講過千百次的故事,卻聽到人群中一聲驚呼,剎那間,時光流轉,本應不再重逢的少年和少女四目相對。
究竟有過多少次思念,究竟等待了多久,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無數次祈求和堅守之后,父神聽到了他們的聲音,奇跡終于出現了。
真是個好故事啊,令人感動,感動,淚流滿面的好故事。
人們互相點頭,頷首,飽含熱淚,覺得這次的船票真是值了。
——至于大陸哪個地方有動亂,“劍心”又在哪里戰斗,以及之前為什么沒聽過故事,與“吟游詩人”似乎很親密的圣騎士同伴又是怎么回事,這些細微末節,就不要在意了,些許夸張,乃是藝術手法的加工,不爽不要聽故事嘛。
西格瑪看了看一言不發的“娘化劍心”,又瞧瞧不知為何涕淚沾襟的圍觀黨,不僅女人們哭得稀里嘩啦,居然男人的眼圈都有些發紅,覺得非常莫名其妙。
……我說,你們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想到這里,就聽到一個男人叫道:“快過去啊!大老爺們的,還要讓女人主動嗎!”
——過去干什么啊!吃她一記狗頭龍閃嗎!
“別添亂!別人家的事情,摻和什么!”遠處突然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喝,眾人回頭一看,原來是船上的大副,這五大三粗的漢子站在桅桿上,用袖子狠狠擦了擦臉,一腳把旁邊一個笑出聲來的水手踢下河去,扯著嗓子大叫道,“都散了!散了!還想聽什么故事?”
也許是被他兇神惡煞的模樣嚇到,也許意識到似乎要給這一對“戀人”讓出個人空間,眾人猶豫片刻,心中的美好情感終于壓過看熱鬧的,鬧哄哄地要散場,這時,大副一聲唿哨,又將一個錢袋丟了過去,落在兩人身前,發出清脆的響聲:“別誤會,兄弟,只為了你的故事!到了波尼斯就下船,去美人魚酒店訂一個好房間,跟你婆娘敘敘舊,男人嘛,說兩句軟話怎么了?反正到了最后,我們可不會吃虧!”
他擠眉弄眼,言下之意顯而易見,圍觀的水手們也嘿嘿淫笑起來,紛紛擲出或多或少的錢幣,聽眾們也猛然醒悟,紛紛解囊,很快,各色錢幣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那名被西格瑪洗腦……咳,傳授娘化之道的熊孩子隨手將那本英雄畫冊扔給了一個另一個鼻涕橫流的小屁孩,傲然道,“小子,送你了。”
然后他來到西格瑪身邊,表情已經不是先前的怯怯,他拉住了西格瑪的手,輕輕晃動了兩下,笑道:“叔叔,謝謝你啦,還有,祝你們幸福。”
說完他就笑吟吟地走掉了,西格瑪無言地翻過手,一枚亮锃锃的金幣在太陽的照射下發出柔和的金色光芒。
——突然覺得腦子有點不夠用的。
男女老少們都帶著一副“我只能幫你們到這里了”的笑容,鬧哄哄地散去了。
只剩下一對“情侶”在大眼瞪小眼地對視著。
少女眉眼垂下,似乎有些拘謹羞澀,她囁嚅道:“我……我叫血影……”
“……我還赤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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