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宮前院的空地上,岺哥被綁在那里三天了,周圍有軍士看著,也會給東西吃和水喝,不過軍士都粗人,打罵少不了。
郭紹走到大堂旁邊的窗戶邊,一抬頭就能看見那黨項后生耷拉著腦袋。
身后的大臣們仍在爭議。這事兒各有道理,很難達成一致,最終還是要皇帝決策……這也是朝廷需要一個人拍板的原因之一。
盧多遜躬身道:“岺哥不過一介匹夫,不過他是沒藏首領之子。沒藏首領求見多次了,微臣見過他,提起一個條件,讓夏州定難軍出面,督促野辭氏(劫掠貢品的部落)將要犯交出來治罪;并讓夏州允許本地商人到靈州互市交易。”
郭紹聽罷轉身問道:“沒藏首領同意了?”
盧多遜道:“李彝殷也不能直接管轄河西沒藏氏,估計這事兒難辦,沒藏首領尚未同意。”
樞密副使魏仁浦這時也說道:“若是黨項人答應這個條件,臣也覺得用岺哥交換挺上算。野辭氏在河西,各族關系復雜,若是用兵牽一發動全身,十分難辦;但此部人馬劫掠貢物,若不能將其治罪以儆效尤,極可能影響河西商路暢通。”
在所有文官里,魏仁浦算是對外主張最偏向強硬的那批人了,連魏仁浦都如此說,郭紹也開始慎重考慮其中輕重。
這時郭紹問道:“沒藏首領在何處?”
盧多遜答道:“回陛下,就在行宮大門外等候覲見。”
“叫他進來談談。”郭紹道。
郭紹剛一下令接見沒藏,大堂里的爭執很快便消停下來……事情似乎從混亂中漸漸有了眉目。無論治誰的罪,都是為了朝廷臉面;相比之下,懲治劫掠貢物殺朝廷命官隨從的野辭氏作用更大,干系商路暢通。
就在這時,郭紹看到一張茶幾上的果盤里擺著幾個梨子。他一時興起,便走過去拿了一只在手里拋了一下,說道:“來人,去放到岺哥的腦袋上。”
盧成勇趕緊上前來,接過梨子。頓時紛紛側目。
郭紹取了弓箭便大步走出門去,文武十幾人也跟了出來,見郭紹站在屋檐下一邊看對面綁著的岺哥,一邊拉著弓弦試了試。人們頓時看明白郭紹想干嘛了,一個個都關注地瞧著。
這時沒藏首領被人帶進了院子,他進來就看見郭紹拿著弓箭對著綁在院子里的岺哥,臉色“唰”地白了。
沒藏大聲道:“陛下,箭下留人!”
郭紹側目看著沒藏首領緊張的樣子,他卻不動聲色。
沒藏貴族見到了兒子,想朝那邊跑過去,剛跑了兩步、可能明白了去那邊沒用,又調頭回來朝大堂這邊疾步而來。
他一跑過來便“撲通”跪伏在地,急忙道:“此前盧使君的提議,臣全都答應!臣一定想盡辦法辦成此事,讓野辭氏交出罪犯!”
郭紹聽到這里,心里已有了計較。果然要嚇嚇這廝才能利索痛苦。
郭紹鎮定地拉開了弓弦,沒藏氏大喊道:“陛下……”作勢要爬起來,不料身后兩個強壯的軍漢立刻按住了他。
沒藏氏見郭紹拉滿了弓,一時間話都說不出來,瞪圓了眼睛瞧著。
只不過隔著個院子的距離,前后不過三四十步……至少在郭紹的眼里,很近的射程而已。郭紹當年成名,便是一箭射死北漢第一猛將張元徽!大臣們都很淡定地瞧著他。
弓箭在手,不知怎地便生出一股子熱血來,郭紹興致很高。他屏住呼吸,三點一線,瞄準了岺哥頭上的梨!
一切都已拋諸腦后,神臂手的基本素質,便是專注!
“砰!”郭紹一放開弓弦,滿弓的箭矢便直挺挺地帶著勁風呼嘯而去。所有人都瞪圓了眼睛看著前面岺哥那邊。
然后“噗”地一聲,周圍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那枝箭矢正插在岺哥的額頭中間!腦袋都射穿了,把他的頭釘在后面的木柱子上……一箭斃命!非常“準”,恰好在額頭中間,岺哥連叫都沒叫一聲。
郭紹的臉色頓時一變,十分難看地愣在那里……操!明明瞄的是梨!
不僅他愣了,所有人都愣在那里,似乎在琢磨著皇帝的用意。
那岺哥七竅流血,釘在那里不動了。
“呲!”沒藏氏口中忽然噴出一大口鮮血來,撲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郭紹回頭看眾人時,諸臣紛紛彎下腰,什么也說不出來。郭紹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見盧成勇躬身上前,便把弓遞給了他。
氣氛變得十分詭異。
在一瞬間郭紹也不知怎么辦才好,因為是個意外……但是他也不能承認因為自己玩脫了!沒藏父子事關西北國策,郭紹要是說意外,那不是把國家當兒戲?
不過很快他總算回過神來,說道:“事情總是要解決的。”
終于有人拜道:“陛下英明!”
這時有個軍士在沒藏首領的鼻前一探,抱拳道:“陛下,此人一口氣沒上來,死了。”
郭紹:“……”
郭紹轉身看著瞬息之間造成的兩具尸體,一個綁著,一個佝僂躺著。他心里一萬頭動物呼嘯而過,故作鎮定道:“收拾了罷。”說罷抬腿就走。
他丟下一眾不知所以然的文武,徑直回了后院,進書房里一屁股坐下來。
郭紹此時感覺非常不好,自己最得意的箭術,居然出了差錯;加上沒藏氏父子一死,局面將變得更為麻煩。他心里頓時感覺一團亂麻。
果然如同之前的感受,自己做的一切事,都要自己來擦屁股,得承擔責任……
他暗自又道:嗎的,我今天為啥要干這事
平時他還算謹慎,但今天一時腦熱,本來是想再嚇嚇沒藏氏。
郭紹站了起來,在墻邊瞧著西北各地地圖,伸手在太陽穴揉了幾下。
過了許久,宦官王忠在門口小心翼翼地說道:“陛下,李賢妃求見。”
郭紹眉頭一皺,說道:“叫她進來罷。”
王忠低聲道:“奴婢們搜過身了……”
看來連王忠都明白李月姬這下子對郭紹更加不滿了。
過得一會兒,李月姬便走進門來,臉色布滿了怒火和傷心,她用口音奇葩的漢語顫聲道:“沒藏叔叔好心送親,一腔誠意要與朝廷交好,你這樣對待他……”說著說著聲音哽咽了。
郭紹看了一眼王忠,揮了揮手。王忠知趣地離開了。
郭紹忍不住說道:“朕今天失手了……”
“一句失手就是兩條性命!”李月姬眼睛都紅了,嬌軀在發抖,本來看起來溫順貌美的她,此時好像搖身一變成了艷鬼似的,神情有點可怕。
李月姬道:“你的箭矢不是很好,那天在山崗上,離那么遠,一箭就射中我身上那匹狼的人,就是你吧?”
郭紹皺眉道:“我箭術確實很好,特別是步射鮮有失手,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
“沒藏叔叔待我……”李月姬忽然發瘋似的沖了過來。
郭紹急忙看準她的雙肩伸手一抓,不料這娘們身子忽然一側,郭紹頓時覺得手上的觸覺非常軟。李月姬更怒,氣急之下一面掙扎一面大罵,可惜她一心急罵的是黨項話……郭紹連半個字都聽不懂!
王忠聞訊跑過來看,見狀嚇得急忙招呼一些奴婢過來,把李月姬拽開,然后拉走了。
郭紹此時的嘴唇都被抓傷了,伸手一摸,手指上一片血跡,他的發髻都弄散了。王忠道:“李賢妃竟敢以下犯上……”
“罷了。”郭紹道,“朕總不能把夏州派來的人全部殺光……”
他不得不考慮一個問題:李家黨項和大周提前進入敵對狀態開戰?
就在這時,魏仁浦求見。郭紹見王忠帶進來。
魏仁浦雙手捧起一份書信道:“臣剛收到朝廷公文,請陛下過目。”
郭紹伸手在鬢發上一撫,掏出白綢手帕在嘴唇上蘸了蘸,結果書信撕開一看。雋秀的字體撲面而來,看著爽心悅目……符金盞的親筆書信。
按照既定方略,東京下旨南漢國主,限期親自到東京稱臣納貢(最后通牒),曹彬的江南大營已進入備戰狀態,準備南下進攻南漢國。
這才幾個月時間,曹彬的動作真快!
不過那種鄉軍本來成軍就快,只要有兵器甲胄糧草,訓練幾個月就能拉上戰場。
郭紹此時的心境不佳,本來就有點亂。此時又有戰事涌到心頭,他不禁再次瞧著地圖,心道:南北兩線開戰?
夏州李家如果要撕破臉,必定要向遼國稱臣求援。遼軍會不會從河北、河東兩面策應黨項?至少會從云州那邊呼應增援黨項……因為敵人的敵人,就是盟友,不管彼此間有沒有好感。
魏仁浦在身后道:“陛下……”
郭紹故作鎮定,語氣平靜道:“魏副使有什么話就直說吧。”
魏仁浦道:“陛下今日射殺岺哥,定有大略在胸,不知臣……”
郭紹道:“岺哥不過一介匹夫,殺了便殺了。沒藏首領被氣死,倒有點意外……兩軍交戰還不斬來使,何況沒藏首領是送親使節。”
魏仁浦道:“恐怕著實會變得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