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著一聲雞叫,郭紹從睡夢中醒來。宮廷里不養雞,那是宦官學著公雞打鳴。
郭紹睜開眼睛,愣了一下,因為身邊躺著個“陌生”的女子,光滑的裸肩還在被子外面。他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這個女人是盧瓊仙,昨夜的畫面和聲音好像一盤花了的磁盤一樣成了片段,零星地涌入腦海。
她蜷縮著身子,仍在睡夢中。女人們之間似乎相互都看不順眼,郭紹一瞬間卻覺得,盧瓊仙雖然名聲不好,但睡著的時候依舊很可愛、帶著些許可憐。
郭紹轉頭看窗戶,天還沒怎么亮。不過宦官的打鳴是非常準的,比真正的公雞打鳴還準。
他順手輕輕拉了一下被子,把盧瓊仙的裸肩蓋住,又把被角弄到她身下壓實,從寬闊的大床上爬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個慵懶的聲音道:“不想陛下威服天下,卻是個細心溫和的人。”
郭紹回頭道:“朕有公事,你再睡會。”
這娘們總說讓人愛聽的話,昏君肯定喜歡這樣的人,比如以前的南漢國王。
就在這時,她又幽幽道:“睡完就走,這時候總叫人難過……陛下,你還會找我么?”
郭紹不吭聲,他最不愿意給人承諾。他拿起一件紫色圓領袍服穿上,這時盧瓊仙披著一件外衣起來了,過來給郭紹梳理頭上的發髻。
她小聲道:“妾身起來覺得骨頭都是散的。”
郭紹笑道:“朕便當你是夸贊之辭。”
他準備了一番,洗漱吃了早飯,徑直乘車去金祥殿。從金祥殿內側上去,里面的格局很繁復……仿佛有無數的回廊、小院、房屋,一般人若能進到此處來,肯定會迷路。
但面對外面的正面幾個殿室卻是宏大方正,格局十分簡單的大殿。單是這座金祥殿,也叫郭紹感覺它好似王朝的政治,外面冠冕堂皇、甚至顯得呆板,但后面則千絲萬縷一點都不透明。
今日郭紹既不與大臣議政,也不逢大朝,他先來到書房,叫人把出征期間的奏章和卷宗拿來看。
翻開卷宗,先看到了符金盞寫的將火藥坊廢料和農莊結合的行政布局。那雋秀整潔的小楷,郭紹看得心里微微起了一陣波瀾。
腦子里閃過符金盞撫平他衣裳的手指,以及眼前這些幫他細致認真的經營。甚至他現在身上穿的紫色袍服,也是金盞一針一線縫制。郭紹毫無征兆,心里竟有難言的感覺。
他呼出一口氣,繼續看桌子上的東西。
這時,他發現有一件很要緊的事沒辦成。上次他在前線時下旨,在蛟龍軍戰船上裝備新銅炮,至今沒有成功。
下面有許多圖紙,郭紹一面翻看,一面開口道:“來人,召韓通、昝居潤、李信到東殿來見朕。”
“遵旨。”
等了良久,門口兩個宦官掀開木門,三人便闊步走了起來,紛紛抱拳鞠躬道:“臣等奉旨覲見,陛下萬壽無疆。”
郭紹抬起袍袖揮了一下,徑直道:“大食商人的造船構造咱們也得到了,但海船若不裝炮,水戰怎么有優勢?依舊接舷用刀劍拼殺,航行得再遠也無用。”
郭紹心道:海戰不能形成絕對優勢,怎么打東島?打不了東島,哪來的黃金白銀鑄幣開支龐大的軍費?!現在這規矩,打仗成本奇高,一場平夏之戰那么順利,回來獎賞之后一算賬,虧本到姥姥家了。
將士們光知道今上厚待,而今坐擁天下富有四海,兄弟們的待遇不能比以前還薄,卻不知錢從何處來……稅收收的大多是實物,開銷卻需要大量現錢;現在實質是募兵制的后果。
郭紹從金盞寫的卷宗里知道,現在內庫從南方諸國宮廷府庫劫掠來的財寶,已經所剩無幾。郭紹也情知這幾年連年用兵,著實戰爭太頻繁。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表了態:“你們必須把炮搬上戰船!”
韓通轉頭看李信,李信拜道:“陛下息怒。大食船與中原船只最不同之處,船體狹長,且是縱帆,便于海上遠行;但造船技藝實在比中原船好不了多少。
大食船的短處,是太小了。銅炮太重,照陛下之意,要在兩舷設炮,假如一邊只五門炮,也重達萬斤,一放炮船體幾欲傾覆,萬萬不能承受。
臣等尋工匠想盡千方百計,為火炮造了一種木軌炮架,以鐵鏈牽掛。發炮時,炮身沿木軌后移,又以鐵鏈緩沖沖力。欲以此減少后震力道,但發現還是不行……唯一的法子,要大船!”
郭紹聽他一陣廢話,差點沒脫口而出:既然要大船,不會把船體放大了造么?!
但他不是造船工匠,雖然平素看了不少卷宗,學了不少。但隔行如隔山不是玩笑話。他當下便問:“能不能把大食船造成大船?”
李信道:“回陛下,臣問過造船坊的大匠。造船師不能照著放大,掣肘之處在于龍骨。”
“龍骨?”郭紹聽說過這個詞。
李信拜道:“船越大越重,船體要牢固,須得龍骨更結實。以大食船的龍骨,造大了會散架。
咱們也能造大樓船,不過那是平底船,在江河則可,于海上不穩,經不起大風浪。”
郭紹一籌不展,他表示幫不上忙。若是在火器構造上,他還能琢磨弄出火繩槍,但帆船……著實了解不多。
他知道明朝鄭和下西洋的寶船很大,可現在不是明朝,他也沒地方弄到寶船的造船圖。
“你們再想想法子。”郭紹揮了揮手。無法強人所難,就算他是皇帝,總不能告訴大臣:他想要航空母艦,也能讓他們滿足皇帝罷?
韓通等人沒辦成事,不敢多言,當下便道:“臣等謝恩告退。”
就在這時,郭紹忽然想起了盧瓊仙,她說能找到造船人才?
控鶴軍的一個軍營里十分熱鬧。開國公李處耘穿著布衣,與幾個隨從騎馬來到了軍營外。李處耘向軍營里張望,隨從道:“李公,咱們要進去巡察?屬下去說說。”
李處耘立刻擺手,低頭看自己的打扮:“不必了,老夫便是隨便瞧瞧。”
他又轉頭對一個老頭說道:“現在的控鶴軍,不是以前,而今禁軍步兵都屬控鶴軍。”
老頭抱拳一拜,“將士們似乎在領軍餉。”
李處耘捋了一把大胡子道:“兵部的人在發。”
老頭點點頭,一臉了然。
就在這時,見一些士卒擰著麻袋,手里攥著紙出來了。李處耘策馬上前道:“你們領到的軍餉都是足額?”
“足是足,可都是這……”這時有士卒瞧著李處耘的大胡子,有人喊道:“這不是開國公李將軍么!”
李處耘笑而不語。眾人忙執軍禮:“拜見李公。”
“諸位擰的是何物?”李處耘問道。
一個士卒打開麻袋,道:“鹽、布匹,還有這,兵部發餉的官吏說是票,等各地糧船到京的日子,與各自的將領一起到水門碼頭的運糧船上憑票領麥米。”
李處耘道:“爾等放心,朝廷有信,拿去定能領到。”
眾軍看起來并無多大不滿。隨從要了一張票拿給李處耘觀看,李處耘一看,上面有一半編號,還按著指印。兵部的法子還是穩妥的,士卒們領糧要跟著各自的將帥去畫押,又有編號票據,通常不會出什么紕漏。
主要這票很快就能兌現實物,所以大伙兒似乎沒必要抵制。正如李處耘第一句話問的,給足沒有給足就行。
李處耘也不多留,帶著隨從離開了軍營。
不多時,他身邊的老頭道:“朝廷似乎沒多少錢了。”
李處耘點頭道:“十幾萬禁軍是靠軍餉度日,一打仗,沒開拔就要安家費,回來要賞賜。這是幾十年的規矩,開銷著實不小。
官家最近在改編諸邊鎮的鎮兵,劉仁瞻、高彥儔、折德扆、楊業,光這四人手里的人馬加起來就有十幾萬之眾。加上原來的兩批二十萬衛軍,衛軍人數以后可能會有四十萬。
衛軍不領軍餉,但與唐朝的府兵是兩碼事。他們照樣要領錢,出征、駐守、訓練無一不由中樞國庫出錢……這沒辦法,官家要讓中樞掌控天下兵馬,首先軍需就得中樞出錢。”
老頭不動聲色道:“只要能用錢解決的事,對于朝廷來說便不是要害之事。”
李處耘轉頭看了他一眼,兩人面面相覷沒接下去。
李處耘道:“仲老有何高見?”
老頭道:“此事是強干弱枝之果,干得又太激進。兵收得快,收財政卻見效慢,必鬧錢荒。”
李處耘道:“官家就那般,做事若雷霆之勢,要干就大刀闊斧干!”
老頭不動聲色道:“不過歷朝歷代天下一統,對武夫確實沒這等對待。”他又道,“漢唐是封地盤,不過易成割據內亂。”
李處耘沉吟片刻,“這下文官們又有話說了。那些人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若是朝廷既不給封地、也不給錢,咱們帶兵的用什么法子讓兄弟們上去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