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皇宮的傍晚,郭紹感覺很無趣地聽郭璋背完剛學會的文章,便叫他去歇著了。只剩下郭璋的母親李圓兒陪在郭紹的身邊。
“正道是虎父無犬子,咱們最年輕的國公(李繼隆)資質不錯。朕聽董遵誨在酒宴后說,李繼隆行軍打仗十分迅猛,又頗有章法,對這個年紀的兒郎已是十分難得。”郭紹用隨意的口氣道。
李圓兒道:“天下有資質的少年太多了,還不是陛下恩澤信任,他才有為國效忠的機會。”
李圓兒更加圓潤細嫩的臉上,神情恭順,柔和中帶著幾分微笑。但是這世上最難參破和強求的就是人心,郭紹難以猜測那笑容里有幾分發自內心。
郭紹不禁嘆了一口氣,想起當年李圓兒的一片真心,伸手握住李圓兒的小手,面露歉疚之色,說道:“李公之死,朕也很悲傷。”
李圓兒在一瞬間幾乎要落下淚來,但稍許的沉默之后,她便輕聲說道:“遼國人用心險惡,陛下英明神武,已報仇雪恨。先父在天之靈,應寬慰了。”
她的言下之意,毒害李處耘的仲離是遼國奸細,這也是大許官方的話。
郭紹聽罷只得點頭道:“貴妃能識大體,朕很欣慰。”
李圓兒柔聲道:“陛下對妾身與李家皆有大恩,妾身便是做牛做馬也不能報答,妾身對陛下之情,仍不改初衷。”
此時郭紹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困擾,他其實很想與親近的人誠心地談談,可是……既然都通過極大的權力和規則來擁有三宮六院了,李圓兒或者任何人還敢對郭紹發泄內心深處的情緒么?
而現在李圓兒的表現,十分符合她的身份和處境。郭紹覺得她沒什么不對。
……初春時節依舊晝短夜長,次日郭紹早早就離開貴妃宮中前往金祥殿,天還完全沒亮。
昨晚他和李圓兒說了很多話,后宮已成政治,千言萬語也幾乎沒一句走心的,但李圓兒那句無心的未改初衷倒讓郭紹印象很深。
今天正值三天一次的中樞大臣議政,于是郭紹提早就來到了議政殿。
他從宦官曹泰手里接過一盞燈,照在御座后面的墻壁上,上面掛著一幅大許版圖,在燈火就近照明下,得以看清圖上的每一條線條。制圖難以精確,不過現在的地圖改變了以前把山河、城市畫得很大很直觀的習慣,轉而以比例為理念,注重尺寸;所以這幅圖很少圖畫,全是線條和圈。
這就是他統治的疆域。
不多時,郭紹從余光里發現站在旁邊的曹泰抬起頭看了一眼,他便猜測有某個大臣提早來了。
郭紹頭也不回地說道:“朕自登基起,得到的不僅有榮華富貴和至高的權力,也必須承擔起使命與責任。每個朝代都有其使命,有的要修生養息恢復漢人人口,有的要驅逐外患以免亡國滅種,有的要結束分裂統一河山。你認為大許的使命是什么?”
曹泰愣在那里,沒有輕易開口。身后的人估計也有些驚訝,好像皇帝背上還長著眼睛似的。
那人道:“回陛下的話,唐末以來分疆裂土諸國并立,收復失地、一統天下乃大勢矣。”
聽到聲音,這時郭紹才知道早到的人是左攸。
郭紹轉頭看去,見左攸抱拳躬身站在空蕩蕩的議政殿中間。二人遠遠地對望一眼,羅延環和李處耘的死著實讓郭紹難以釋懷,以至于看到左攸也有種莫名的感受……當初也差點在一念之間殺掉左攸這個相處多年的故交。
他繼續拿燈照著圖上的線,隨口道,“尚有大理國、靜難軍等地方未歸順,不過大局已定。”他沉吟片刻又道,“朕的初衷卻并非僅限于此。”
左攸道:“臣愿聞陛下大略。”
郭紹放下燈座,轉過身來,目光一亮:“掃除人間陰霾,建立公道清明的制度秩序,百姓富足,國家尊榮;然后讓國家有光明的前途。”
左攸立刻拜道:“陛下雄才大略,臣等愿為陛下之大抱負殫精竭力。”
這時又有王樸、魏仁浦等幾個人來了,見到郭紹站在那里,也紛紛抱拳作拜。
或許在幾個大臣乍一聽來,以為郭紹只是說些堂皇的大話而已。但郭紹回憶起更年輕時的熱情,確實是這么想的,當年他南征北戰時的理想確實如此。
現在他想不改初衷,卻發現自己當年似乎有些想當然了;陰謀與殘暴不僅發生在別人身上,連他自己也干了不少!光明的夢想畢竟只是想象。錯在何處?
或許并沒有錯,只是一切都要有一個過程,一個以千百年計的漫長過程。
郭紹不愿意懷疑在制度上的理想。正如他不會懷疑生產方式的進步才是前途的方向,根據經驗,西方便是憑借工業革命主導了后世世界……雖然在這個世上,他看不到那一天了。
窗外的天色漸漸明亮,二十幾個文武大臣陸續到來。
君臣之禮罷,郭紹收起早上的胡思亂想,當即便口齒清楚地說道:“春季來臨,天氣漸漸暖和。對遼之戰,朕欲御駕親征。”
議政殿上很快議論紛紛,宰相李谷抱拳道:“天下紛亂日久,大許一統諸國后,連年征戰。我朝方在河東大敗遼軍,此時再度北伐,戰事若久,國庫入不敷出矣。”
大將高懷德也道:“官家龍體初愈,若要征遼,只需遣大將一員足矣。”
郭紹道:“朕在宮中養得太久,就是要趁此戰重新上陣。”他言下之意,那么久給世人病怏怏的印象,這會兒要再次證明自己的武功。
郭紹又轉頭看向李谷:“李相公勿憂,除收復幽州大戰外,大許軍歷來速戰速決。這次也不例外,咱們并非要與遼軍在東北一決高下,此戰目標,是逼迫遼國求和。”
幾個宰相一聽似乎松了一口氣,李谷也轉變態度拜道:“陛下體恤民情,天下幸甚。”
郭紹微微側目,示意魏仁浦。
樞密院副使魏仁浦如同往常一樣,走到了眾臣的上首,將一副遼東地圖掛了起來。他從容地向官員們拜道:“諸位,此前朝廷北面國策,乃取河西,建馬場、打通西域,獲得足夠戰馬和騎兵,然后轉守為攻對付遼國。”
大伙兒紛紛附議。
魏仁浦道:“不過形勢有變,老夫與王使君等皆以為此時再繼續國策,已不合時宜。去年秋,遼國在河東再次損失契丹、奚兵力三萬余,過去五年內已損耗兵力八萬余眾,遼國武力已非當年。此時遼國內患更甚,外強中干,難再造成威脅。
我朝無須再消耗國力大量擴充騎兵,只要迫使遼國主和者掌權,兩國議和盟約。再借遼國之手壓服北面諸部,則可解決北疆邊患。”
文武議論吵鬧,以至于魏仁浦不斷將說話聲音提高。
文官們顯然十分支持國策的轉變,這些年來郭紹很了解文官們奉行的經史經驗,國初應休養生息,特別是在外患不嚴重的時候。大將們則不太滿意,戰爭才能給他們帶來軍功。
史彥超便干脆地嚷嚷道:“咱們和遼國打了那么多仗,死了那么多兄弟和百姓,這會兒又要和好啦?”
王樸道:“一個月前,楊業上書,滹沱河被遼軍尸體填塞,河水幾斷流,山谷之間尸橫遍野。要論血債,又豈止我們仇恨遼人?”
郭紹開口道:“史將軍放心,要打的仗還不少。”
眾人一聽面面相覷,皇帝似乎抓住了史彥超的心思。
郭紹一拍御案,不再理會眾人的爭論,徑直說道:“就這么定了,魏副使繼續談方略。”
魏仁浦拱手一拜,從容地用手掌指著地圖:“遼陽府乃東丹國(渤海舊地)治所,大許擬兵分三路威脅遼陽。主力步騎出平州,掃蕩遼西,圍攻錦州;蛟龍軍從水上運兩路,攻占鐵州(營口)、蘇州(大連)。
東丹國乃遼國心腹要地,遼國朝廷必定不能坐視不顧。他們或聚大軍救遼陽,與我朝大戰;若不愿意大戰,則只能接受議和。”
史彥超張口便問:“萬一遼國不就范,咱們騎兵不夠,要像攻幽州一般、一路把城堡修到遼陽府去?”
魏仁浦道:“史大帥問得好,若是如此。咱們便收復錦州之后退兵。”
他回顧左右,“遼太祖耶律阿保機滅渤海國之后,東北諸地便是遼國轄地。許軍出動進攻遼國轄地,攻占了一座城,立塊石碑刻上功績,就算退兵也不算輸了氣勢。”
在郭紹看來,遼軍絕不可能在錦州擺開戰陣硬拼,最可能的是等許軍深入無所憑借之時,利用騎兵襲擾糧道;所以只要打定主意不長驅直入,此戰立不敗之地……這也是郭紹要御駕親征的原因之一。他此時根本沒必要拿自己的威望來冒險了。
魏仁浦又道:“當然,這只是最不利的局面,雖然大許軍可稱勝仗,但一座城的所得實在抵不上動用大軍的耗費。最好的結果,還是迫使遼國放棄與大許為敵,前來求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