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東路軍于三月初到達襄州,全軍暫時停了下來。[]這時需要時間讓輜重和部分士卒上船南下,大軍沿漢水水陸并進,行軍會輕松得多。襄州官吏找了座四面開闊的院子作為大軍中軍行轅,郭紹也住了下來,正好有機會,便給符二妹寫了一封信。
他也收到了從東京送來的一些信件。其中一封是王樸的私信,當即被郭紹選擇為首要閱讀的信件……因為王樸是樞密使。
本來以為王樸是就攻蜀之戰的軍政提出建議,不料開篇就是好友敘舊一般的口氣。郭紹讀著讀著,心思也隨之有點滄桑起來……
王樸根本沒提攻蜀,他認為統一南方諸國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提到的是非常長遠的一些想法。王樸說,他的病越來越重,沒有好轉的跡象,可能沒法看到那一天了,思前想后有些看法欲告訴郭將軍。
這些年,中原戰亂人口凋敝,朝政最清明之時登記在冊的戶籍也不足百萬戶,卻主要靠河北、河南、山東、淮北等地諸州就養了十幾萬禁軍、不下二十萬鎮兵,十幾萬禁兵甚至完全不事生產全靠國庫供養。中原一地就能養這么多軍隊,何也?蜀國、南唐能供養軍隊人數也不比周朝少,何故?
王樸言,遍觀中央和地方的政務卷宗,認為此時的盤剝賦稅已經“集古今之大成”,達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此時無可厚非,各國都為了戰亂中求存,勢必苛捐雜稅繁多……但自唐末以來百年,盤剝日漸成慣例制度,將來統一諸國后,可能還會延續這樣的財稅制度:農戶和庶民被盤剝過重,財富一直向中樞和重鎮集中。
錢糧被收刮集中,是用來延續數十年來的窮兵黷武,還是在東京等權貴之地瓜分讓少數人窮奢極欲、供養起幾個大城的繁華富庶(南唐和蜀國都城的繁華和文化昌盛已經開始證實這樣的推演)?郭將軍宜早作思量布局,不然將來得利者勢大、尾大不掉時,再從他們口中奪食必然阻力甚大。
士人官僚,可能大部分人看不出這等事;看出來的卻也不會說,官場上的人說出來斷自己人財路就沒意思了。老夫現在這番光景,忍不住還是想說出來。
……郭紹反復把長信看了好幾遍。尋思王樸一生直言,最難得的是說問題的痛處(雖然有時候確實不太入耳),而不是一般士大夫光拿冠冕堂皇的圣賢大義說事。當下郭紹愈發有點舍不得這個年紀是自己一倍有余的老頭,頗有點友誼的感覺了。
郭紹現在還無法完全贊同王樸的觀點,因為他一直在關注軍事,確實沒有太深入地思考理政的理念。
王樸的觀點只是一家之言,但無疑相當有見識和思想。郭紹也頗有些贊同其中的說法,至少思考起來還真是那么回事……宋朝統一中國后,有宋一代一度被贊譽為最富庶最文明的時代,特別是都市市民文化興起,文化特別昌盛;好像真和南唐國失去淮南之前的面貌差不多,于是王樸在信中的說法就似乎很有道理。
郭紹前世大概了解些歷史知識,據說宋朝財政收入非常高、大概超過明朝的十倍;但宋朝的經濟總量不一定比明朝大。宋代那么高的財政收入之下,如果百姓負擔不重似乎說不過去……也許宋朝開國時定下的“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出發點只是為了防備武將,但事實造成了資源向掌握權力的士大夫偏斜,這是不可避免的情況;有權力的人為什么不為自己爭好處?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之常情罷了。
郭紹想起以前有人說資本家不是慈善家,也許任何人都不是。
他手里拿著王樸的信,忽然覺得人間滄桑。中軍行轅內的古樸房屋,雕窗上那褪色的紅漆仿佛傾述著人間曾經發生過的和即將發生的千百件事。
要是能治好王樸的病就好了,郭紹忽然十分在意他。
……另外一封信卻是陳佳麗的,說得是“沈陳李”商行的一大批貨物在南平國被劫的事兒。郭紹在東京時就知道此事,孫大娘一行陳家的人隨軍,就是顧著他們的財貨。
不過陳佳麗再度寫信強調,言辭之中急迫的情緒十分明顯,想來那批貨對他們確實要緊。
郭紹看了一遍信,今天下午正好有時間,便派人去叫孫大娘過來問話。孫大娘便是陳佳麗身邊的婦人、應該是陳佳麗最親信的人,四十多歲的半老徐娘。郭紹好幾次去陳家都是孫大娘安排的諸事。
不多時,一個身穿綢緞的婦人走了進來,十分恭敬地屈膝行禮。她便是孫大娘。
孫大娘進屋時,郭紹正站在一張案前,盯著上面的東西看。案上放著一張線條密密麻麻的圖,比起一般見到的只畫了道路的圖卻要復雜。
郭紹這時抬起頭來,什么寒暄的話都沒有,直接問道:“陳夫人被南平國劫留的貨物有多少?”
孫大娘急忙說道:“回郭將軍的話,有大批蜀錦、絲綢、寶石、靈芝等貴重藥材,如果運出蜀國后變賣,價值在二十萬貫以上……那些東西不是一家的,沈陳李商幫各東家和一些入伙的商賈也有份;如果拿不回去,很多入伙的人要因此傾家蕩產負債累累。夫人本來想親自隨軍,后來妾身勸她,自己來也于事無補,這才罷了。”
孫大娘用懇求的語氣又道:“這批貨物對商行攸關生死,若郭將軍能幫忙,想要什么都可以、一定報答郭將軍……”
郭紹聽得,一時有點誤會,以為孫大娘的意思是對她怎么樣都可以……當下打量了這婦人。可惜年齡有點大,起碼四十多歲了,實在沒什么興趣。
記得古龍曾說,茶只要是熱的都不會太難喝,女人只要是年輕的都不會太難看。可面前站的卻是一杯涼茶。不過孫大娘其實還有點姿色,看得出來年輕時候應該是個美人;可惜現在皮膚有些松弛,沒有了那種生命煥發的感覺,不太對郭紹的口味。
郭紹把手指放在地圖上,開口道:“大軍沿漢水南下,經津口鎮到江陵府,進入長江。必須要走南平國都城江陵府過,如果我能幫上忙,不過順手之舉。陳夫人不必給什么報答,我還是個記得交情的人。”
孫大娘感激道:“妾身先替夫人拜謝郭將軍。”
郭紹沉吟片刻問道:“為何商幫要運這么多的財貨從荊南過境,你們事前沒有預計風險?”
孫大娘嘆道:“只怪南平國主的弟弟高保勖奸詐無比,咱們大意著了道兒。高保勖以前都只設卡收點過路費,江陵府、荊門軍咱們都打點好了,以為不會有事。一點點運貨、成本會更高,這次咱們一次運了大批貨;不料高保勖得知后,便直接撕破臉全吞了!”
郭紹聽罷笑道:“果然是著了道。高保勖以前沒不守規矩,只是背叛的籌碼不夠誘人,可不是顧什么信義。”
孫大娘道:“郭將軍所言極是,真是人心險惡。這次遇險,若能拿回財貨,商幫諸人商議了一番,只要收回成本、愿意把利讓給郭將軍。”
郭紹卻搖頭道:“商人圖利天經地義,我不能把利獨吞了,大家得好處、方為合作之道。這次的利依然是你們的,財貨我一文不要,不過……”
孫大娘忙問:“郭將軍要什么,只要妾身能辦到。”
郭紹招了招手,沉聲道:“你上來,我教你怎么做。”他見孫大娘走過來時動作忸怩,當下便道,“我談正事,不是打算拿孫大娘怎樣,你別擔心。”
孫大娘竟目送秋波,輕聲道:“妾身當然不擔心,只怕郭將軍嫌棄哩。”
郭紹:“……”
郭紹在襄州準備了一番,調動大軍水陸并進,沿漢水直奔荊門。又派人去南平國送公文,要借道長江克日即到,命令南平國開關迎接云云。
此時的江陵府,高保融先收到周朝圣旨,又拿到了周朝“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軍令,束手無策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大將李景威勸道:“事急也,蜀國乃大國,今周軍能用兵攻蜀,順道必貪南平國之地。周軍欲溯長江而上,江陵便是糧道和援軍大本營;南平國雖稱臣,周軍又豈能將后方交由他人之手?末將以為,應該聚兵嚴守,再聯絡蜀國說以唇亡齒寒之道,求救聯兵抗周。”
高保融本來就很愚笨,頓時不知所措,立刻問道:“吾弟何在?”
李景威道:“在府里閉門謝客。”
高保融忙道:“快快去人,把吾弟找來。”
立刻就有官吏領命出王府,趕去高保勖家。
而高保勖此時還在家里悄悄觀賞好戲。他不愛看美女歌舞,比較喜歡更直接的場面……讓強壯的武將親兵在大堂上調戲淫謔家妓,他坐在上面一邊喝酒一邊興致勃勃地看戲,以此取樂。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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