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廷中有寬大華麗的床,長長地拖到了地板上的帷幔。洞鼎里寥寥的青煙,香料經過精心調配不僅能讓氣息好聞,還能驅蚊,寢宮里并沒有蚊蟲,一切都很舒適。
但若周憲可以照自己的喜好做的話,她一點都不想在這里睡。但她每晚都必須要和李煜同房,這樣他才有借口不臨幸別的嬪妃。因此宮中的一些女人還在背地里中傷周憲,覺得她得專寵霸占王上。
她實在有點厭倦了。
就寢時,李煜仍舊在說他的權謀:“韓熙載看不起我、看不起南唐國,他認為我必敗無疑,所以不愿意為我出謀劃策,怕失敗了遭北方士人嘲笑,故裝作放蕩不羈在家里花天酒地。此人既然在南唐國為官,拿我俸祿,竟然如此想法,實在叫我十分痛心……”
“韓熙載出身高門,或許本來就是個貪圖享樂的人。”周憲幽幽應了一句,“王上何不見他一面,當面問問他究竟是怎么個想法?”
她的聲音雖然很好聽,但情緒平鋪直述,一點波瀾未起,甚至已有興致索然之感。或許在以前,她聽到李煜把權謀說得頭頭是道,會頗有興趣地與他談論,因為她會感覺夫君很聰明很厲害,從而產生熱情;但現在她確實是提不起興致了。
李煜冷冷道:一本讀小說“人心難測,我就這樣問他,他會和我說心里話?”
李煜曾經夢寐以求的權勢,現在得到了,先是太子、又繼位坐上偌大南唐國的王位,一切都很快很順利……但是,周憲比較迷惑,得到這一切有什么用,就為了每天這樣提心吊膽焦頭爛額么?周憲明白自己了,感興趣不是權勢,她貪戀的只是情意。
周憲如今每天都在這種毫無趣味的日子中消磨光陰,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有時候她覺得世間一切事物都是一個顏色,灰黑灰黑的,沒有一點光彩。
她翻了一個身,平躺在床上。回來就越發飽滿的胸脯自然地向兩側平攤,撐起衣裳的高度矮了不少,但在輕薄的衣裳里仍舊十分豐腴突出,腹部卻十分平滑。她不經意地把手放在了肚子上,手指移動時被一塊骨頭擋住了,急忙收住了手。
下意識地她本來想再翻個身嘆息一聲,但立刻就覺察到這樣的表現可能引起李煜的懷疑,當下便躺著沒動沒出聲。
黯淡的光線下,周憲神情抑郁,眉間籠罩著愁緒。不知道怎么會變成這樣的,或許該怨恨前太子李弘驥,是他讓李煜致殘的,但李弘驥已經死了,恨他沒用……李煜去年到東京前身體也成這樣了,但周憲不像現在這種感受,她覺得也要怪郭紹,是他讓自己陷入這種毫無樂趣的生活之中!
她懶懶地說道:“王上不該派人去窺探韓熙載,韓熙載要是知道了,他會不高興。”
“我也不高興。”李煜氣呼呼地說道,“他不跟我一條心,天下人都不和我一條心,我快成孤家寡人了。”
周憲張了張嘴,無言再描述偷窺這種事給別人帶去的不愉快。
就在這時李煜偏了偏腦袋,目光從周憲上下掃過,在她的臉上、手的位置稍作停留。周憲覺察到了李煜的目光,片刻后不動聲色地把手從腹部陸續拿來。
李煜翻了個身,面露笑意悄悄說道:“要讓婦人滿意,可以有很多辦法……”
“王上何意?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周憲下意識地正色呵斥他。
李煜輕聲問道:“娥皇真的從來不想?”
那種欲望在周憲眼里從來都是羞恥的,一提到她就會自然想保護掩蓋自己,所以剛才她都沒多想就立刻作出了那樣的反應。但是,周憲很快回過神來了……她不得不回憶起來一件事。
她和李煜還住在東宮時,寢宮的墻壁上有一個可以窺視里面的洞。而在她發現那個洞之前,悄悄做過一些事,都是一個人的隱私,原以為沒人知道,但李煜很可能都看到了。
周憲想起那件事,又羞又惱,卻沒臉說什么。當下只好答道:“以前還是有點想……”
“什么時候?現在就不想了?”李煜忙問道。
周憲無奈道:“王上還沒繼位時。后來有別的事掛心,很久沒想那方面,再提起時便挺反感。我沒有興趣了,不必再提。”
李煜聽罷沒再吭聲。
周憲不動聲色地觀察他的臉,情知自己又已過關。如果剛才說從來不想,他肯定就會懷疑自己騙他……從來不想,又如何在東宮悄悄做那等羞恥的事?
李煜沉吟道:“娥皇要什么,只需告訴我,我都會盡力待你好。”
周憲柔聲道:“臣妾謝王上的寵愛。”
二人說了一陣話,如同往常一樣各自入睡。
……次日李煜起來得很早,他身邊的大宦官高吉服侍穿衣時,便小聲說道:“奴家找人問清楚了,昨夜在韓熙載府上表演劍舞的劉六幺很有來頭,她是劉仁瞻的女兒。”
“劉仁瞻……”李煜頓時若有所思。
宦官高吉以為他在想劉仁瞻是何許人,當下便解釋道:“淮南之戰時,劉仁瞻是守壽州的大將,被郭紹攻破了城池,他們父子率南唐國精銳兩萬多人不戰而降。太上怪他,奪了其在金陵的府邸;而他在淮南的良田產業已被周軍所占,府中姬妾盡數逃散,劉六幺就因此淪落至金陵,卻不知怎么到了韓熙載府上。”
劉仁瞻是南唐國以前很有名氣的大將,李煜當然知道是何許人,他在考慮別的事。
李煜想了想說道:“你去韓熙載府上,把劉六幺請到宮里來,我上朝回來就要見她。”
“喏。”宦官急忙應答。
李煜先去朝廷上見了大臣,然后在御花園的一座亭臺等著要見的人。從宮室內走出來,外面陽光明媚草木蔥郁,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李煜的心情反倒舒暢了不少。
他不慌不忙地在水榭亭臺中品茶等著,許久后,宦官終于帶著一個俊俏的小娘沿著道路過來了。李煜觀察了一陣,發現那小娘肌膚白凈,不過投足之間卻少了一般小娘的溫柔,很是灑脫果決。李煜心道:大將家連女子也有點彪悍之氣。
李煜身邊還有一些宮女,見他接見一個陌生小娘子,也面有好奇之色。李煜很難親近除了王后之外的女子,眾人都忍不住去看那小娘是長什么樣的人。
宦官在小娘子旁邊輕輕提醒了一句,那女子上前便跪在地上,拜道:“妾身劉六幺叩見王上。”
“快快請起。”李煜親自上前扶住劉六幺。他不是只做個動作,而是實實在在地扶住了劉六幺的手。她頓時臉頰微微一紅。
李煜微微側目,宦官高吉當下便招呼近侍離開了亭臺。
“朕方繼位不久,鮮有閑暇。剛剛才聽說劉仁瞻的女兒在金陵,方得一見。”李煜說道。
劉六幺已站了起來,恭順地侍立在前,說道:“妾身罪將之女,今日能得王上召見,已是榮幸萬分。”
李煜搖頭道:“劉仁瞻是南唐國的功臣,怎能叫罪將?”
國主一句話就為劉仁瞻翻案,劉六幺頓時面有驚訝之色。
李煜一本正經道:“淮南戰敗,國中士氣頹喪,父王只是收了劉家在金陵的一座院子以示懲戒。實則我們都沒不怪劉仁瞻,他已經盡力了。卻不料劉仁瞻之女竟淪落至斯,朕有疏忽之處,實在虧待你們了。”
“妾身不敢。”劉六幺忙道,“帶家父多謝王上恩典。”
“家父?”李煜皺眉道,“你覺得劉公尚在世上?”
劉六幺驚道:“家父已過世了嗎……”
李煜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的表情,問道:“劉公的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劉六幺道:“家父丟失了壽州后,父兄都被周軍俘虜,聽說被押解到東京去了。后來的事妾身都一無所知。”
李煜聽罷,說道:“你一直都在江南,難怪不知。去年南唐國動蕩,朕在東京逗留過一段時間,傳聞劉公已經過世了。朕從一個好友那里打聽到,說劉公被周朝君臣百般羞辱,含憤而死……唉,真是可惜可嘆,朕知劉公雖然投降,是為了保全壽州城百姓,一直都守節不屈、不受周朝的官職,難怪被如此對待。”
“父親……”劉六幺神情一變,臉色蒼白地再度跪倒在地上。
李煜觀察了一番劉六幺,覺得她已深信不疑,畢竟一個國主是不會信口開河的。李煜一臉傷感,勸道:“劉娘子節哀。”
剛說到節哀,劉六幺的臉頰上就滑落淚水,她沒有奧啕大哭,只在那里抽泣。
李煜嘆息道:“國家衰微,臣子受辱,朕也有錯。”
“不敢讓王上自責,我們劉家沒有為王上守土盡職。”劉六幺哭道。
李煜扶著淚眼婆娑的小娘起來,指著旁邊的板凳賜坐,一番溫柔的勸誡,又道:“劉公是南唐國的良臣,朕不能坐視其后人淪落江湖,你便留在宮中罷。”他又提醒道,“宮中人多嘴雜,你暫且不要說出自己的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