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臺基上的金祥殿,莊嚴壯觀,裸露在殿頂下面的一根根大柱子讓它平增了幾分粗礦。殿門外走出來一群人,他們邊走邊議論,人聲嘈雜。
這邊人不少,但廣場仍舊有種空曠之感,大概是因為周圍太空太寬了;金祥殿周圍沒有額外的建筑,連一棵樹都沒有,倒是遠處的房屋旁邊放著很多水缸。這些重要的建筑旁邊多半都是這個樣子,不為美觀秀麗,首先考慮的是預防刺客和火災。
一群大臣剛退朝,還議論著剛才的國事。在充滿東方韻味重檐建筑之下,那穿長袍的文官打躬作揖的模樣,別有一番風景。
王樸對向他作禮的官兒隨意地抱拳:“李公請便,來日再敘。”
他說罷轉頭對郭紹道:“李處耘這個人選挑對了的,老夫也未料到他進展如此神速。”
剛剛在朝堂關注的就是王樸說的那事兒。李處耘離京不到一個月,業已渡江攻占澧州,兵圍朗州(常德),派人回京稟報了戰爭進展;他一面圍困朗州,一面攻取周圍的地盤,以便把朗州變成孤城。李處耘上書“先剪羽翼,后搗腹心”方略:認為長沙會出兵救朗州;圍城打援之后,削弱長沙兵力,然后進一步攻占長沙,而不急于強攻周行逢老巢朗州。
樞密院和幾個核心大臣商議之后,考慮李處耘的能力,授予前營臨機獨斷之權。
郭紹大笑道:“我與李處耘相識多年,還不知他是什么樣的人么?”
王樸拜服。
就在這時,郭紹看到一個拿著拂塵的宦官快步從金祥殿下面的甬道趕來。空無一物的廣場,著實一有人就非常顯眼,難怪說不種樹木可以防刺客。
郭紹視力好,一眼就認出是曹泰。王樸瞧了一眼,見郭紹腳步慢下來,慢吞吞地等著那宦官,當下便告辭先行。
過了一會兒,身材單薄的曹泰追上了郭紹,郭紹抱拳行禮:“曹公公急急忙忙的什么事?”
曹泰忙客氣地回禮,從懷里拿出一個信封來:“郭都點檢先看看這個。”
郭紹看了曹泰一眼,不動聲色地抽出信紙來,先看第一行寫的是“高彥儔將軍”,立刻又翻到末尾看留款:大蜀皇帝。他問了一句:“是秦國公的親筆?”
曹泰道:“沒錯。”
郭紹便瀏覽書信的內容,看著看著嘴角竟然露出了笑意。過得片刻,他抬起頭笑道:“這秦國公還真夠逗。”
曹泰見狀也陪笑了一聲,當下左右看了一眼,小聲說道:“太后的意思,孟昶先不用管……送信的人和書信都拿到手了,何不干脆叫送信人把它仍舊送給高彥儔?高彥儔這幾天還沒離京。”
郭紹聽罷略一尋思,就明白符金盞的用意了:無非是不信任蜀國降將,現在讓高彥儔掌蜀軍兵權,不太放心,想考驗一下。
他沉默了許久。曹泰道:“高彥儔是郭都點檢舉薦的人,太后也想先問問您的意思。”
郭紹想了好一會兒,臉上好像松了一口氣一般,終于開口道:“以前有一件事。秦鳳成階之戰后,大周俘獲了一些蜀國降兵,先帝將他們收編后,調到淮南戰場;結果那些蜀兵一觸即潰投降,還有主動去找南唐軍武將投降。后來先帝打敗了南唐軍,又把蜀兵俘獲,先帝很生氣,下令把他們都殺了。”
曹泰點頭以示在聽著。
郭紹又道:“我又想起高平之戰的事,小底軍被打散后,我的兄弟羅猛子被別的武將召集,繼續追擊北漢軍;羅猛子說,不是那個武將的兵,他就當牲口使喚,驅趕大伙兒上去送死……可見,就連自己人對不熟悉的武將都不信任,何況蜀軍降兵,心里怎么容易信任大周派遣的武將?
這就是我要啟用高彥儔的原因,他本來就是蜀軍降將,蜀國士兵熟悉他信任他。這樣收編的蜀國將士才有戰斗力,否則我們收他們進來,又不好用,白費糧食軍餉作甚?高彥儔是個有能耐有頭腦的武將,但大周內部有能耐的武將也不少,若非他是蜀國武將的出身,我沒必要非要用他出任劍南軍主帥。”
曹泰道:“原來如此,雜家記住了,回去就轉述太后。”
郭紹道:“我認為這封信沒必要給高彥儔了。咱們給了他,想他怎么應對?首先他絕不可能聽從孟昶的意思、鋌而走險。高彥儔不是蠢人,他本來因為蜀國滅亡要家破人亡了,現在什么都能保住、還得到更大的重用,好好的周軍大將不做,和孟昶同流合污?孟昶此人不似成事者,而且現在要啥沒啥,高彥儔只要不蠢,就不會和他去送死。
高彥儔只可能兩種反應。第一,把這封信交上來以表忠心,這樣他就得背負對舊主(孟昶)無情無義的自責和輿情譴責;何況這樣就能證明他的忠心了?一個人內心怎么想,沒有人可以強求,人們只能看他表面上的言行。彼此信任只可經營,不可強迫。
第二,裝作不知道,悄悄把密信燒掉當作沒收到。這樣他可以盡到對舊主的一點情分。但是,咱們既然去考驗他,發現他那樣做是不是會平生猜忌?高彥儔覺得咱們猜忌他,他也會提防著。
如此一番推測,便可以斷定,去試探他得不到一點好處,只能破壞相互的一點脆弱信任。所以我認為是無益之舉,還是叫太后不要試探了。古人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或許就是因為懷疑他也沒用吧?我要是覺得高彥儔不靠譜,此前就不會舉薦他。”
曹泰聽罷急忙點頭:“郭都點檢一番話,叫雜家茅塞頓開,想想真是那么回事。”
郭紹自信地笑道:“就算高彥儔要叛,當初他在蜀國打不過我;現在失去了山川屏障,我還是可以收拾他第二次。別太擔心了。”
曹泰抬頭仰望,才能看到郭紹的臉,曹泰看著郭紹從容自信的微笑,聽罷一臉的敬意:“雜家平生在心里就沒服過幾個人,但雜家是真服郭都點檢。有郭都點檢在朝,雜家等覺得非常安生!”
郭紹拍了曹泰的肩膀:“曹公公也是個德才兼備的好人……這封信就給我了。”
曹泰激動道:“雜家與郭都點檢是九死一生患難過來的,雜家一直都記著您的好。郭都點檢打算如何處置密信?要是太后問起,雜家也好對答。”
“還給孟昶。”郭紹道,“我若要殺他,不需要這東西。”
曹泰若有所思,似乎在琢磨郭紹此舉的用意,但他不是個多嘴的人,并沒再問了。
郭紹道:“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曹泰作禮道:“雜家也要趕著回去求見太后回稟此事,就此告辭。”
郭紹也不急,拿著信回家呆了許久,在前院客廳里和京娘一邊打趣閑扯,一邊等著左攸。左攸幾乎每天都要來廢話一通,所以通常他都會自己來的。
果然沒等多久,左攸就進院門了,完全沒人阻擋他、也不用通報,他進郭紹家和進自己家門一樣輕松。
二人先交流了一番最近的消息,以便信息共享。郭紹這才拿出密信來,遞給左攸:“你抽空去一趟秦國公府,把信還給孟昶。”
左攸先接過信瞧了一番,肩膀一陣抽動:“這……實在太好笑了,找死也不是這樣的。”
郭紹回頭看了一眼京娘,不動聲色道:“太后也沒說要殺他。左攸去送還密信,借機觀察一下孟昶的態度,揣摩一番咱們再談談。”
左攸收住笑容,說道:“孟昶確實沒法造反,但還是要提防他亂說話,影響蜀國人心局面。”
郭紹贊道:“左先生越來越有想法了,隱隱有宰相之才啊。”
左攸忙搖頭道:“不敢不敢,在下資歷太淺。”
說了一陣話,左攸便起身,要馬上去見孟昶。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郭紹平素也是這樣的作風,身邊的人多多少少也受影響。
這時京娘說道:“阿郎,我想和左先生一起去,看看花蕊夫人。”
郭紹笑道:“也好,你隨意吧,我又沒綁著你的腳。”
……左攸乘坐馬車,京娘戴了一頂帷帽遮陽,比男子還干脆,直接騎馬隨行。秦國公府就在內城東部,離郭紹府邸也不是太遠,車馬沿大街過去走不了很久,慢行也不到半個時辰。
一行人在秦國公府遞上拜帖,出門迎接的卻是個又高又胖的文官。左攸便道:“太常寺少卿左攸,欲拜見秦國公,望諸位引薦一下。”
文官忙道:“請,快里邊請。”
左攸便與京娘一起登門。那文官比左攸的品級低很多,只敢走在側后,拿手指引方向,不敢走前邊。左攸隱約聽見后面一個文士小聲道:“左少卿經常進入郭都點檢的府門。”
左攸沒理會他們竊竊私語,也不計較,心道:我就是郭紹的幕僚,也啥好掩蓋的;要不是這個身份,我能做太常寺少卿?
倒是那個文官點頭哈腰,變得更加恭順了。左攸看在眼里,也不見怪,這種事他見得太多了;朝中品級低的同僚一聽說他的關系,多半都是這么副模樣。R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