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惱落盡,紅塵遠離。”
聲音低沉和緩,在破敗的主殿內余音裊裊,在嘩啦啦的雨聲和滴滴答答的擊打聲里似乎傳出很遠,空靜清幽。
穆云樂徹底怔住,只覺有什么沖擊洗刷著自己的心靈,就像年少時陪娘親去佛廟還愿,住了一晚,自己愛笑愛鬧,激起一院喧囂,突然聽到了暮鼓晨鐘,“當,當,當”的聲音里,心靈仿佛被洗去了塵埃,空靈剔透,大安寧大清凈,自此以后,自己變得文靜了不少。
類似“煩惱落盡,紅塵遠離”的箴言,她聽過很多次,但從未有今日這般感觸,細細想來,當是其他僧人誦念這句話時,往往是在為別人剃度,為心灰意冷看破紅塵的俗世之人剃度,青煙裊裊,遮蔽了面容,多是告誡和期待,莊重有之,肅穆有之,卻少了灰袍僧人真定剛才那番渡盡波劫之后般的感懷,少了那份真正意義上的青燈古佛。
所有的寂寞,所有的悲慟,所有的希冀,都埋葬在了這句話里。
煩惱落盡,紅塵遠離。
好一會兒,穆云樂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居然一時忘了警戒寺外,悄悄吐了吐舌頭,內心自嘲道:“師父老說我年歲太小,磨礪不足,心性還顯稚嫩,感懷浮于表面,雖然很適合浣花劍派詩情畫;意的劍法,但終究少了幾分沉淀,天人合一容易,要想像前輩們一樣返璞歸真難,如今看來,也不是沒有道理……”
她坦然承認自己的心性不足的問題,竟然因為觸景生懷,差點忘了大事。
“大師,這首曲子你也聽過?你認識真慧神僧?你法號真定,莫非是少林真字輩的前輩高僧?”穆云樂一邊借著心靈由于感懷而沉靜的契機,精神蔓延往外。與天地相合,感應種種動靜,一邊道出了剛才沒來得及泛起的疑惑。
然后她看見灰袍僧人真定輕敲木魚,沒有睜眼,也沒有轉頭,低低回了一句:“有幸聽過。”
二十多年前聽過……已經很少再回想起的“上輩子”……
大殿內一下變得安靜,氣氛清凈中透出幾分極盡疲憊后的無思,寺外雨急風驟,蓮葉滴答。
穆云樂知趣收回目光,不再打擾灰袍僧人。
這時。王同傳音道:“云樂姑娘,你怎么感覺怪怪的?老是詢問這僧人?”
“你不覺得真定師父是那種藏著一身故事的僧人嗎?一定有個讓人蕩氣回腸又忍不住黯然淚下的故事……”穆云樂眼眸漆黑,頗有幾分靈動,不用劍時,她還殘留少女嬌嗔之態。
說到這里,她突地自嘲:“哎呀,別管我啦,我們浣花劍派的人就是這么莫名其妙!”
“我知道我知道,大家都在桓州。哪會不知浣花劍派詩劍風流?”王同慌忙辯解了一句。
眼前少女,驕傲內斂,自信坦然,喜愛別人夸獎。用劍時像是整個人都在發光,有任俠,有瀟灑,讓人移不開眼睛。而平日里宜喜宜嗔,天真殘存,一顰一笑皆是風景……他收斂目光。怕被對方看到眼睛里掩飾不住的傾慕。
穆云樂壓根兒沒看他,一手支著下頜,一手托著肘部,邊警戒孤嶺黑夜,邊看著朵朵蓮花沐雨,瓣瓣清新。
篤篤篤的木魚聲響著,分外讓人心寧,不知過了多久,梁九州噗的一聲又吐出一口墨血,蒼白的臉色多了幾分紅潤。
“梁前輩,傷勢大為好轉了?”穆云樂喜道,她感覺梁九州的氣息磅礴了不少。
梁九州輕吸口氣道:“天明時分應當就能恢復三成功力,足以帶著你們飛遁了。”
穆云樂和王同還未來得及說話,梁九州轉頭看向了寺外,只見雨水傾盆,水霧彌漫,黑夜深得望不見遠處,他皺了皺眉道:“還打算療傷后趁夜急行,擺脫追蹤……這般大雨這般黑夜正是強橫妖獸喜歡出沒的環境,若是遭遇,連綿不絕,不亞于被外景攻擊。”
事情急切,敵人在后,若非環境限制,豈容避雨療傷。
“梁前輩,黑夜大雨和孤嶺妖獸對我們是威脅,對追蹤的敵人也是,不用太擔心。”王同寬慰道。
穆云樂沉吟了一下道:“前輩可知追蹤的是哪些敵人?”
之前梁九州只言追殺者強大,勸阻自己兩人不要幫忙,并未具體說有哪些。
梁九州嘆了口氣道:“別的我不認識,只知其中兩個,一位是當代歡喜菩薩的傳人,‘洗欲菩薩’嬰寧,她雖未邁過第一層天梯,但也不比四重天差多少了,一位是上代‘大羅妖女’顧小桑的侍女,如今的‘織錦散人’邵長歌,一身修為不比嬰寧差,深得當代羅教圣女器重。”
“當代歡喜菩薩傳人嬰寧……織錦散人邵長歌……”王同倒吸口涼氣,這都是如今邪魔左道赫赫有名的人物!
穆云樂收斂神色,鄭重道:“邪魔九道又攪合在一起了?”
“當是如此。”梁九州感應四周,神情里藏著不安。
篤,篤,篤,他們等待著雨停,防備著敵人,不知不覺,已到天色微亮,云收雨散,一夜安寧。
梁九州長長舒了口氣,總算渡過最危險的時刻,慌忙起身,對灰袍僧人孟奇行了一禮:“大師,我等告辭,多謝收留。”
孟奇還了一禮,沒有言語。
梁九州放出罡風,卷起穆云樂和王同,貼著地面,往外遁去。
離開時,穆云樂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只見灰袍僧人依舊青燈古佛,木魚單調,他坐在那里,似乎元神深藏,心若死灰,徒留一具軀殼。
一路平安,他們抵達了最近的北周城池。
孤嶺外,愈發美貌嬌憨的嬰寧看著刻意模仿顧小桑的邵長歌,皺了皺眉頭道:“竟然被他們溜了,會不會還藏在這座山嶺里?”
“我們昨晚一寸寸搜過這座山,搜了三遍,與妖獸打了五場,哪有他們的蹤跡?看來被蛛絲馬跡給騙了。”邵長歌淡淡道。
嬰寧哼了一聲:“梁九州什么時候有這本事了?換做他結義兄弟顧長青,也瞞不過我!”
“就不許別人有奇遇?”邵長歌望向遠處,“我們還是回去吧。”
北周邊境城內,梁九州去找畫眉山莊在此的話事人,穆云樂聽著胡樂,信步行于街上,身邊王同相伴。
忽然,她眼前一亮,看到了一位熟人:“元女俠,你也來北周了?”
不遠處是位衣裙大膽,色澤艷麗的女子,不像北周和大晉之人,她容貌美艷,眉梢眼角帶著幾分成熟。
穆云樂認得的這位女俠叫做元央,是南荒之人,趁著血衣教收縮,幫助不少部落擺脫了原本的困境,向來受人欽佩,如今血衣教又蠢蠢欲動,她不得不退入中原,先圖自保。
因著浣花劍派離南荒較近,她和元央見過幾次面,頗為佩服對方,尤其沒什么好傳承的情況下,她都快邁過第一層天梯了!
元央嫣然笑道:“你這小家伙,游蕩到草原了?”
小家伙……穆云樂想起往事,趕緊轉移了話題:“元女俠,你在做游歷?”
元央笑容變得淺淡:“是啊,也是在尋找一個人。”
她神情忽地發怔,狀似自語:“很多人都說他已經死了,但我相信他肯定還活著,因為某個緣由不履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