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來以后,孟奇才發現這名老者身材高大,縱使年老亦顯得魁梧雄奇,他轉過身,露出一張滿是風霜摧殘痕跡的臉龐,老人斑一塊一塊,皺紋深重,可他明亮有神的雙眼,卻不似這個年紀正常的渾濁,清澈得仿佛能映照出孟奇和阮玉書的身影。
他抽出長劍的手亦沉穩得沒有一絲抖動,似乎重復著千錘萬鑿的動作,每一個剎那的截影,除了距離不同外,一模一樣,令人震驚。
感受到這點,孟奇的神情愈發凝重,這是自己武功有成以來,面對的最強敵人!安國邪、尤還多和他相比,身體、內氣和技巧上也許并不遜色,境界卻相差甚遠,根本沒有這種一舉一動皆符合法理,動靜之間全蘊藏和諧的感覺。
孟奇隱約有種明悟,這位老者距離打開眉心玄關只有一層窗戶紙了,而且打開之后,立刻便能內外天地交匯,也就是說境界在此,可以直接越過半步外景這一關。
不知是國師,還是劍皇?
他深呼吸一口氣,強行讓自己精氣神意凝聚,若非沒有感受到這名老者的殺意,他已經落紅塵、閻羅帖、舍身訣、斷清凈順序的全力爆發,謀求保命逃脫的機會了。
猶是如此,他也不敢有絲毫大意,這種人物要藏起殺意輕而易舉。
孟奇右手握劍,左手在刀柄旁晃動了一下,示意阮玉書在自己動手后立刻跳下石橋,潛入河水,先行逃命。
面對這種境界的敵人,自己根本沒辦法分心分神!
阮玉書依然面無表情,不驚不懼也不知是個什么章程。
老者緩步向前,長劍隨意斬出,招式看似簡單,卻仿佛在不斷變化,破綻游移不定,根本捕捉不了。
孟奇全身心都放在了這一劍上腦海里關于總決式、破劍式的字句潮起潮落,分解組合。
在這里!
孟奇不退反擊,長劍普普通通的一刺,落于老者之劍的左側七寸處。
變化不定的劍招崩散,卻忽然陰陽分化,長劍極快地左右一劃,陰陽相沖,漩渦陡生,一下將孟奇長劍陷住!
是陷阱?真正的破綻,唯一的破綻居然是陷阱!
孟奇按捺住驚愕,手腕一抖,長劍順著漩渦旋轉,速度加倍地穿透了過去,直刺老者胸口。
可這時,老者之劍的劍尖就擺在孟奇前刺的側路之上,讓過了長劍,仿佛他自動將手腕撞了上去!
又是陷阱?
孟奇身體前傾,強行變招,長劍一挑閃過劍尖,斜指老者喉嚨。
老者不慌不忙,微微側身讓孟奇長劍落空,而他手中之劍不變,依然停在那里,孟奇正主動將胸腹送上去。
真正的陷阱?
孟奇腦海念頭無數,最終收劍避開。
老者得勢不饒人,長劍一展,無數變化橫生仿佛結成了一張蜘蛛網,一層又一層,破綻連陷阱陷阱連破綻,讓人眼花繚亂。
孟奇看出好幾個明顯的破綻但不敢輕易出劍,怕像剛才一樣落入陷阱,甚至可能這一劍亦是剛才陷阱以后收網的一部分!
他升起一種強烈的感覺,自己每一劍看似發自內心,其實卻是被種種變化和情況影響,做出了老者希望的應對,在他的誘導下,落入局中,身陷天羅地網!
孟奇勉力破招,卻感覺老者劍法之網越收越緊,仿佛自己的掙扎讓自己更加身陷困局。
他額頭漸漸有冷汗泌出,哪怕面對邪君時,他能真氣查敵,精神知敵,從自己的肌肉反應、真氣運轉等知道自己下一招要使什么,自己的獨孤九劍也沒有這樣狼狽,似乎被人牽著鼻子,即使破掉了對方劍招,卻落入更險惡的境地。
可此時此刻,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孟奇也不敢完全逆反自己判斷的出招,那樣就空門大開,主動送人頭。
流水潺潺,琴聲入耳,孟奇心中浮躁忽地消失,總訣式、破劍式文字再現,自己這段時日來積累的點點滴滴涌上心頭。
他的眼中,劍招的無窮變化消失,不再縈繞于心,看到的,見到的,是最簡單的劈刺撩崩抹挑……一點一劃,充塞視界。
而它們不管如何組合,如何變化,總是會遵循著一些基本的道理,萬變不離其宗!
孟奇心有所悟,神受牽引,長劍一下橫在胸口。
漫天劍影消失,交手以來,兩劍第一次碰撞。
孟奇心中一喜,正待反擊,老者卻抽劍站立,不怒不喜地道:
“你已回劍防守。”
孟奇如遭雷劈,整個人愣在當場,自己有所明悟的東西原來也在對方劍招陷阱之中?
他布下重重陷阱,用一個個真實的、唯一的破綻誘導,就是為了讓自己回劍防守一招?
若他真的全力進攻,自己會如何?
恐怕還是只能頂著金鐘罩,用落紅塵、閻羅帖、舍身訣、斷清凈一輪強攻,尋找機會逃走,盡顯雷刀狂僧和莽金剛的風采。
“這是老夫劍道精義之一,你能擋下來,說明你已初步接觸劍道,有所感悟,以你的年紀而言,確實驚世駭俗,老夫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才剛觸摸真氣與劍法隨心掌控的地界層次。”老者長劍還鞘,負手而立。
孟奇稍微好過了一點,原來自己若沒有明悟少許劍道之理,恐怕連回劍防守都辦不到便落敗。
老者也不提攔路的目的,依然說著劍法:“劍法之道,無外乎兩種,一種由繁入簡,一種由簡入繁,前者一招一式便是劍道至理,分割卸宰對方劍招輕而易舉,后者衍化萬法,窮盡變化,層層算計,讓人疲于奔命,難逃難破。”
“這兩者并非殊途,乃劍道陰陽之面,相輔相成。”
他清澈的眼神看著孟奇:“但不管是由繁入簡,還是由簡入繁,劍道之事,終究以‘我’為主,而非以他人為本,老夫惜才,故此提醒你一句。”
頓時,孟奇腦海內仿佛有一道電光閃過,照亮了種種積累,驅除了層層陰影。
他收劍還鞘,行了一禮:“多謝前輩指點。”
這不僅對獨孤九劍的消化吸收有裨益,對自己劍法的歧途有好處,而且讓自己對“天刀”也有了不一樣的視角。
老者目光看向旁邊,沒有在意孟奇的行禮,有些感慨地道:“你天賦很好,但劍法上的境界還是得一步一步邁過,比如老夫八年前才重拾長劍,有了‘劍皇’的稱號。”
果然是劍皇……孟奇沒有驚訝,很是好奇地問道:“前輩,你之前棄劍了?”
“沒有,只不過那時候‘劍我兩忘’了而已。”劍皇平淡地說道,“心中無劍,手中有劍;手中無劍,心中有劍,不拘泥于實物,花草樹木、萬事萬物皆為我之長劍;劍既是我,我既是劍;劍我兩忘……一一跨過了這些之后,老夫再次拾起了這把劍,它還是它,至此,終于感悟劍道。”
孟奇心中一動,脫口而出:“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
劍皇輕輕頷首:“明白就好,但這種事情,只有自己真正體悟到,才算入門。
他轉過身,緩步而行,縮地成寸,消失于黑暗里,只留下一句話:
“告訴陸觀,誰當上皇帝,都得驅除西虜,少不得用他,耐心等待便是,不要急著依附。”
呼,孟奇長吐了一口氣,多虧劍皇沒有敵意,否則自己和阮玉書就麻煩了。
“暫時中立最好。”靜靜站在旁邊的阮玉書忽然開口。
孟奇看了她一眼,心中略微感動,她剛才竟然沒有選擇自己逃走:“對,這也是我的想法,羅勝衣想要助三皇子是他的事情,與我無關。”
這種事情上,羅勝衣半點沒商量就直截了當做決定,實在讓孟奇不爽。
不過,他的選擇并非由于不爽,而是審時度勢,自己的目標是陸觀拜將,而非具體哪位皇子繼位!
所以,哪怕再不爽,也不影響他明日去見三皇子——至少得當面觀察下這位皇子,才能為日后最終決斷提供依據。
“我們都沒有云譎波詭的朝堂經驗,得問陸觀。”阮玉書清冷依舊地說道。
“也是。”孟奇微微頷首,這種事情得問“專家”,自己根本沒有經歷過這些。
驛館內,聽了孟奇轉述的京師現況和劍皇留言,陸觀苦笑道:“陸某身上只有虛無縹緲的鐵山軍軍心所向,拿什么介入皇位之爭?我會盡快求見右相,做鐵桿皇黨,誰繼大統支持誰。”
他沉吟了一下道:“其實,也不是誰登皇位都得用我,若哪位皇子已經私下里與西虜達成和談,局勢緩解,我恐怕又得投置閑散,不過這樣也好,萬民免了刀兵之禍,只希望不要退讓太多。”
孟奇微微皺眉,對啊,若是正常情況,皇位之爭也就是幾名皇子和背后勢力的事情,可現在,西虜陳兵裴河上游,隨時會南下,他們的選擇也影響著皇位的變化。
西虜和談的使者早已入京,目前在哪里?與誰有暗中勾結?孟奇猛地起身,決定趁夜去摸一摸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