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黑暗壓抑的年代里,來自教會的思想禁錮與隱藏在陰暗角落中的超自然力量就仿佛一片厚重的烏云壓在每一個普通人心頭,它并不是無形無質的,而是人人都可以感受,每日里都觸手可及——嚴格的宵禁制度就是它的表現之一。
入夜之后,不管大街小巷都必須被凈空,除了那些獲得許可的特殊人物之外,無論是誰都不可隨意在外逗留,這不但是一種恐怖的統治,事實上也是一種保護:在黑暗年代,夜幕下的城鎮就和無遮無擋的荒野一樣危險,你根本不知道會有什么東西在街道上游蕩,敢于在這個時刻離開家門的人往往沒有機會再完整地回來,有時候他們幸運地回來了,卻已經從內部被替換成某種更加可怕的東西:在沉淪的中世紀,這方面的傳說不勝枚舉,而其中很大一部分其實壓根不是傳說。
因此不論是出于懼怕巡城騎兵的鞭打還是懼怕黑暗中的怪物,在這個年代,正常人都不會在夜幕降臨之后仍然在街道上徘徊逗留。
但凡事總有例外。
總有那么一些膽大包天的家伙,或者是被異端的力量蠱惑,或者是被獵魔人威逼利誘,他們選擇了一個極端危險的職業,那就是成為夜幕中的眼睛和爪牙。他們能以人類的身份躲開獵魔人或者異類的先天敵對,又對這些錯綜復雜的城鎮街巷了若指掌,佼佼者甚至能夠僅憑背影就認出全鎮每一個人的身份,這些人藝高人膽大,便憑借這種天賦游走在世俗力量和超自然力量之間的危險地帶,為那些不敢現身或者需要隱秘行動的異類和獵魔人提供著有限的忠誠。
如果價錢合適或者威脅足夠,他們甚至可以同時為兩方效勞——這當然會帶來殺身之禍,但對于已經走上這條路的人而言,死亡只是個隨時就會到來的必然結局,他們早已不在乎生命的長度,所關注的唯有眼前享樂。
對他們而言,異類,獵魔人,甚至還有夾在二者之間的世俗勢力,全都既是敵人又是盟友。
“灰鼠”便是這一行中的佼佼者,而且自認為是佼佼者中最聰明的那個。
他從不過多踏入到超自然力量的那一側——有無數同行就是因為受不住那些神秘知識的誘.惑而丟了性命,他也從不過于貪求“主人”的恩賜——不管那主人是魔鬼還是獵魔人,因為他知道那些賞賜只要一點點就足以讓自己維持現在富裕的生活,而只要再多一點點就足以要了自己的命。
灰鼠蜷縮在兩座房屋之間臭氣熏天的角落里,并用一塊破破爛爛的灰黑色麻布把自己從頭到尾罩起來,他已經在這個角落呆了將近一個小時,再有十幾分鐘,他就要換個地方了:巡夜人再有不久就會從這里路過,那些穿著黑藍雙色罩衫的家伙雖然經常因為懶惰而遲到,但作為一個謹慎的“爪牙”,灰鼠從來不會在這方面碰運氣。
一旦被巡夜人抓到,最幸運的也免不了一番皮肉之苦,而那些躲藏在黑暗中的雇主可不會因為這種愚蠢的原因就跳出來幫助自己的仆人。
夜幕低垂,冷氣在四周浮動,身上那塊破爛麻布并不能起到多少抵御寒冷的作用,灰鼠小心翼翼地活動了一下有些酸麻的手腳,同時集中注意力關注街頭巷尾的動靜。他微微瞇起眼睛,視野中的黑暗街巷在他眼中都呈現出一種仿佛帶著熒光的暗藍色,而那些有生命的東西偶爾路過則會帶著紅色的輪廓。
幾個紅色的小亮斑從街頭跑了過去,那是隨處可見的老鼠,這時候正是它們大肆活動的時刻。
灰鼠很理解為什么自己的同行會因為受不了那些禁忌知識與力量的誘.惑而送命,事實上就連他自己也時常沉淪其中:貓頭鷹藥劑可以帶來不可思議的夜視能力,野性儀式可以讓人力大無窮,貓鼬藥膏會讓人不知疲憊并且身體敏捷,所有這些都很容易就能讓人產生凌駕凡人的錯覺,而這種力量上的超然錯覺體現在“爪牙”這種本身就身份低賤的人身上更是會被成倍放大——并不是誰都能抵抗這種心理上的成癮性的。
一男一女出現在了灰鼠的視線中。
他迅速將自己已經飄散的思維收攏起來,將注意力放在那突然冒出來的一對男女身上。
多年的“職業素養”在發出提醒,他知道街道拐角處正走過來的那對男女絕對有問題。
這并不需要過于復雜的判斷,只要稍一思考就能知道:宵禁時刻還敢在外面游蕩的人能有多少?除了巡夜人和巡邏騎兵可以大搖大擺地走在外面,就連灰鼠這樣專門干陰溝生意的人都要躲藏在角落里,“鱒魚巷”倒是有很多無家可歸者會在入夜之后到處游蕩,但那里是城市中的荒蠻地帶,在那里游蕩的家伙每一個其實都可以直接揪出來吊在絞刑架上,不會有任何體面的市民同情他們。
而遠處那對男女穿著整潔的衣服,雖然不太像體面的市民,但也肯定不是從鱒魚巷里出來的乞丐。
他們大搖大擺地走在宵禁的街道上,并且還在鬼鬼祟祟地四處張望,這已經足以被作為重大疑點了。
會是哪一邊的家伙?是怪物?還是那些專門獵殺怪物的怪物?亦或者是教會新的把戲,搜捕女巫的密探?
灰鼠飛快地在腦海中思考著,但就在他剛剛開始思考的時候,他卻發現那對男女突然停了下來。
一種警兆猛然從心頭升起,多年在這個危險領域“工作”的經驗讓灰鼠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了。
但他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已經看到那個穿著長裙的女性身子一晃便消失在視野中,他只隱隱約約看到有一股仿佛霧氣般的幻影掠過整條街道,然后自己就被一股難以想象的巨大力量按住,一對鐵鉗般的手卡在自己的脖子和右肩膀后面,同時還有個冷冰冰的女聲響起:“別動,否則撕了你。”
但這聲冷冰冰的警告響起之后灰鼠反而安心下來:他還活著,并且對方在和自己交流,這就說明自己沒有被那種最可怕的家伙盯上,失控的血仆和感染狼人可不會說一個字的廢話。
既然是能交流的家伙,那自己就還有活下來的希望,大不了從今夜之后自己再多個主子罷了。
郝仁好奇地打量著眼前這個被莉莉瞬間制服的干瘦男人。
第一眼看過去,他還以為對方是這個時代貧困地區隨處可見的乞丐,眼前的男人又干又瘦,就像一根高挑的麻桿,一頭枯黃卷曲的頭發覆蓋在他的頭皮上,頭發下面露出的是一雙躲躲閃閃的灰色眼睛,男人身上還披著一件破破爛爛的灰黑色麻布,那麻布大概從離開紡織作坊之后就從未洗過,散發著一股令人難以忽視的酸臭腐爛味道——當然,這味道也可能是來自整條街道,這個地方的怪味兒實在太多了。
但很快郝仁就意識到眼前的家伙肯定不是乞丐:乞丐可穿不上結實的牛皮靴子,那塊破布下面的整潔衣服也肯定不是流浪漢能置辦起來的。
而且莉莉還說過這家伙身上有“魔藥的氣味”。
“你是誰的爪牙?”郝仁上下打量著眼前的干瘦男人,一邊說一邊在腦海中回憶從哈蘇口中聽到的有關這個時代的知識,“誰給你的魔藥?”
灰鼠露出戰戰兢兢的模樣,因為這樣的姿態可以很好地取悅對方——不論對方是怪物還是獵人都是如此,同時他也努力觀察了郝仁和莉莉的外貌,然而卻無法分辨這兩人的種族與來歷。他低下頭,用手抓著外套的扣子:“‘灰鼠’向您致敬,我只是一個在陰溝里活動的小人物,我的上一個雇主早已經離開了,所以如果您愿意,我就是您的爪牙……”
果然和哈蘇說的一樣,這群因應時代而生的家伙毫無忠誠可言,而且狡猾到近乎愚蠢。
“我再給你一次重新組織語言的機會——”郝仁示意莉莉加大了手上的力氣,“別愚弄我們,我們還能聞到你身上新鮮的魔藥氣味。你目前為誰效命?這座城里都有什么?”
他沒有問“都有誰”,而是“都有什么”,這也是跟這種“爪牙”打交道的專用語之一。
莉莉的手勁幾乎捏斷了灰鼠的肩胛骨,但卡在后者脖子上的手卻又讓他根本叫不出聲,直到那難以忍受的疼痛稍減之后灰鼠才終于能重新喘氣:“我……我說……我說……女巫,數名女巫,還有一個男巫,他們最近才聚集到這個鎮子上……因為前些日子有一個據說很厲害的女巫被抓住了,他們大概是想來救她的……”
“女巫?”郝仁皺了皺眉,他倒是能猜到這里肯定會聚集一些尋求“薇薇安寶藏”的超自然生物,但卻沒想到還會扯出一個被捕的女巫來,那是一個真正的女巫么?或者僅僅是瘋狂獵巫運動中的一個可憐犧牲品?
他看向眼前自稱“灰鼠”的男人,這個家伙的枯瘦已經有了解釋,那應該是長期服用劣質魔藥導致的后遺癥,就連現在,這個灰鼠身上都還帶著魔藥的味道,他自認為自己的身體得到了超人的力量,卻不知道這些“超能力”都是以透支壽命和健康為代價的。這個家伙的存在足以說明他提到的那些女巫和男巫都是貨真價實的行巫術者,那么那個所謂“被捕的女巫”也應該是真的了。
這些聚集在此的巫師會和薇薇安的沉睡地有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