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了周亞夫的反應,立刻就知道自己應該怎么辦。
周亞夫生平最為重視的,就是太宗皇帝的遺命,那,從這個方面下手,是一定能揪住周亞夫的牛鼻子,讓他乖乖聽話。
“丞相……”袁盎笑著道:“請恕我直言,您現在這樣與陛下拗氣,實乃不智!”
“太宗孝文皇帝臨終托付丞相,仁宗孝景皇帝也托孤于丞相,兩代先帝,將江山社稷,少主安危,托付丞相,丞相如今卻為了與陛下拗氣,而不理政事。孝文皇帝、孝景皇帝地下有靈,恐怕會有不安罷?”
周亞夫終于動容,只是,一時半會,他也還沒辦法說服自己。
袁盎察言觀色,立刻趁熱打鐵:“況且,丞相若是袖手不理政務,依陛下的脾氣,恐怕會用其他人來理政,若
小說是賢達,丞相固可無憂,但倘若是趙高李斯之輩,丞相豈非就是大漢社稷的罪臣了?”
“天子年少,想法多,丞相作為托孤大臣,應該輔佐、匡正,輔佐天子走上正道才是!”
周亞夫臉上的寒冰終于消融,他正色對袁盎一拜,道:“辛袁公規勸,不然,某入歧途,尚不自知也!”
對于周亞夫來說,輔佐天子,匡正天下,就是他的使命。
而且,此時回想起來,好像當初天子對濊人的安排,是用的試驗這個詞語,還說過摸著石頭過河這樣的話。
換句話說。其實天子,也不過是年輕。想嘗試嘗試。
這也是劉氏天子根深蒂固的血脈遺傳了。
譬如先帝即位,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削藩。終于釀出吳楚造反,齊魯不穩,燕趙動蕩的局面。
至于先帝年輕的時候……
周亞夫想了想,似乎比之今上更加活潑,更加愛折騰……
“罷了,即為劉氏臣,吾就要適應……”周亞夫心里想著,之前因為濊人的事情而產生的疙瘩,終于消去。
袁盎卻是目光灼灼。盯著周亞夫,道:“丞相既已想通,那某這就準備連夜入宮,求見太皇太后!朝中大臣就拜托丞相去聯絡了!”
周亞夫點點頭。
身為丞相,周亞夫有權力把九卿和各衙門的千石以上的官員,全部喊到自己的丞相府開會。
而且萬一真的發生了東宮強逼天子排儒甚至滅儒的事情,身為丞相,周亞夫可以拒絕在詔書在副署,從而使其失去法律效力。
當然。真的發生那樣的事情了,東宮震怒之下,換相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
真要那樣的話……
東宮的政治聲望,可就全毀掉了!
漢室雖然實行兩宮制。在以孝治天下的政策下,東宮握有著制衡未央宮天子的權柄。
但,自呂后以后。東宮從未有過插手政治的先例——當年枳候薄昭被逼自殺,當時執掌東宮的薄太后。卻始終一言不發。
薄太后死了親弟弟,況且都不插手。現在,東宮要是敢直接插手政治,恐怕立刻就要引起整個元老勛臣列侯階級的反彈——誅呂氏,可是元老列侯勛臣階級們的政治成果,任何想要顛覆這一政治成果的人,都要面臨整個階級的反撲。
還有各地的諸侯王,也不會容忍再出一個呂后來殺劉氏子孫。
是以,周亞夫根本毫無畏懼。
當然,東宮那邊,能說和,最好說和。
周亞夫并不希望看到一場空前的政治災難。
與此同時,儒家各派系在長安的代表,齊聚在尚冠里的另外一處宅院之中。
與會者,大多數是儒家的少壯派,當然,也有些巨頭級別的博士。
只是,總的來說,年輕一輩居多。
顏異坐在左首的一側,將白天天子讓他轉告的那個問題說了出來。
眾人聽完以后,各自低頭沉思。
賈誼賈長沙的名篇《過秦論》是每一個有志于官場的人年輕人必讀的一篇文章。
在場的眾人,幾乎沒有人會對《過秦論》陌生。
甚至許多人都能倒背如流。
只是,天子的問題,卻是問的相當刁鉆,甚至,可以說是誅心!
許多人的眉頭都擰了起來。
大家都是聰明人,在聽了這個問題后,沒多久,就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這個問題與其是在問儒家對于過秦論的看法,倒不如說是在問儒家:在立場、原則、理念和朕之間,你們選那個?
更明確一點的話,這個問題的核心就在于,天子想知道,儒家是否愿意根據他的意愿來調整自己的理念!
但僅僅是片刻,許多人就做出了決定。
他們毫不猶豫的就將自己的節操給丟掉了!
儒家向來就是諸子百家中扔節操扔得最快的人。
想當年,春秋之時,孔子周游列國,不就是想要得到重用,執政一國嗎?
之后數百年,儒家換下來的皮,可繞地球一圈!
從孔子,到子夏,再到孟子,再到之后的荀子甚至荀子的弟子李斯。
儒家其實是一個一直在不斷屈就統治者的學派。
時至如今,儒家更是分成了無數個思想近乎南轅北轍的派系。
譬如公羊派和谷梁派的思想理論,簡直就是水與火的區別!
是以,在諸子百家中,其實,儒家是最有活力也最有未來,最有前途的學派。
因為,他們可以三百六十度,隨心所欲,調整自己的理論來適應統治者的需求的學派。
從這個方面來說。儒家,其實是一個現實主義學派。講究的是拿來主義,什么東西。能幫助他發展壯大,他就不會介意將之吸納。
于是,大家伙們刷刷刷的拿起筆墨,在竹簡上揮灑了起來。
能直接呈遞給天子看的文字,可是值得每個人都去拼命的!
約莫一個時辰后,最后一個人放下了手中的筆墨,然后,大家排著隊,拿著自己的答案。恭敬的呈遞到一個人的面前,口稱:“學生某某,請大人斧正一二!”
此人,姓趙名綰,乃是申公的弟子。
最重要的是,他還是先帝時禮聘的未央宮講師之一。
算得上是當今天子的老師,也是在場眾人中,應該最了解今上性子的人。
當然,也有人拿著自己的文章。拿去給顏異看,請其參謀。
只是,趙綰這邊,人更多。大家的期望值也更高。
畢竟,給天子當過老師,教導過天子讀書識字。而且出身名門大家的趙綰,無疑比顏異這個黃毛小子更值得信賴。
但趙綰卻是有些心不在焉。也有些不耐煩。
這次風波,他所在的魯儒派。簡直被人打成了豬腦子。
外人指責也就罷了,就連儒家內部,居然也排斥魯儒一系!
他的師弟王臧,本來也有資格參加這個會議,結果,這些連通知都不給!
倘若他不是教導過天子,恐怕,也沒有與會的資格了。
只是,心里雖然不爽,但,趙綰還是知道輕重的。
這個難關,是需要整個儒家一同去面對的。
所以,他也就耐著性子,強忍著不發作,反而露出笑臉,一個個的翻看。
但這不看還好,一看,趙綰就肺都快給氣炸了!
天子的問題,是關于秦王子嬰的,距今也不過六十來年,許多的資料和傳聞,都是現成的,而且,當世還有著從那個時期活下來的老人。
只是,具體到答案上,那就是八仙過海了。
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答案都出來了。
這讓趙綰看的五臟六腑都要起火了。
魯儒是最堅定的原教旨主義者,也是井田制和崇古派的大本營。
在魯儒看來,周制才是最完美的制度。
可其他儒家派系的看法,卻是各種各樣了。
甚至有的,完全背離了孔夫子的理論。
“亂彈琴!”趙綰的情緒,終于被一個孟子的徒子徒孫寫的文章給氣炸了。
“君臣父子,上下尊卑還要不要了?”趙綰拿著那份竹簡,這些日子以來的憋屈和氣憤,終于被這個竹簡上的文字給點燃了,然后就是大爆發:“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什么民貴君輕,無稽之談!”
或許后世一提起儒家,孔孟向來不分家。
但在如今,孟子一系與孔子一系的儒家,卻是有著很大的不同。
而且,孟子的思想跟墨家的思想一樣,是被主流排斥的,大抵屬于一種小眾的冷門。
漢室朝廷雖然承認孟子的先賢的地位,今上還曾經下詔準許給孟子立祀。
但至今,有關孟子的著作,依然沒有被正式承認為經書。
太宗孝文皇帝時期,曾經給天下的學問排了一個名次。
《詩》《書》《孝經》《道德經》這些是屬于最頂級的學問,給予經學博士的待遇。
而《孟子》則是傳記博士,屬于不入流。
劉氏的天子,也看不上孟子的學問,貴族們更是視之為洪水猛獸,甚至比起墨家的那套更為防范。
畢竟,民貴君輕,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論,豈能推崇?
老實說,沒把孟子和他的徒子徒孫們殺光,所有有關孟子的文字全部毀滅,劉氏天子,已經很寬容了。
而在儒家內部,因為一些夙怨,魯儒一系向來就敵視孟子。
因為,絕大多數的魯儒,都是地主、富商和官僚。
想要他們承認,人民凌駕于自己的腦袋之上,那還不如拿把刀子殺了他們!
但,在意識形態方面,不會有人認輸,也不會有人屈服。
更何況是面對宿敵?
那個孟子的傳人,毫不畏懼的直面趙綰的怒火,平靜的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吾本以為趙君曾為天子師,天子曾說過:殺朕子民,如傷朕臂膀,這樣的話,想來趙君當不同于其他魯儒,想不到……”
這人搖頭道:“一丘之貉!”
當今天子的甲子詔諭,受到鼓勵和鼓舞最大的,其實就是孟子一系的各個分支。
許多人都在甲子詔諭中聞到了一些讓他們精神亢奮的東西。
以民為本,就是孟子一系的思想核心。
這人也不例外,于是,在聽到甲子詔諭后,他立刻興沖沖的跑來長安,想要一展胸中抱負。
可惜,他在長安,并無什么朋友,更麻煩的是,敵人倒有一大堆。
不僅僅普遍的輿論對他敵視,就是儒家內部,也視他為洪水猛獸。
這次要不是魯儒們闖出了這么大的簍子,他甚至都沒辦法出現在此。
他回頭看了看滿室的其他儒家同袍,發現他們也都用著異樣的眼光看著自己,心中也是一涼。
“終究,還是無用武之地啊!”他心中想著:“或許,我該回鄉,教導子弟,傳授門人,不該來長安趟這渾水!”
他參加了考舉,可惜,連第一輪都沒過……
他不認為自己的學問和見識連第一輪都過不了。
“應該是吾在卷子上寫的那個孟子派系的名字讓考官直接抹掉了吾……”這是很有可能的。
漢室政權,對于孟子思想,可謂是嚴防死守,除了太宗孝文皇帝在世時曾經任命過一位專門治《孟子》的傳記博士外,孟子一系的學者,從未在漢室有過其他任命。
先帝時更是干脆連傳記博士都不給了……
于是,他拿起自己的竹簡,頗有些心灰意冷的道:“既然諸君不意與吾為伍,吾也就不打攪諸君的興致了,就此告辭,后會無期!”
說著就拿著自己的行囊往外走。
但剛走出門口,他就感覺好像有人追著他來了。
他回頭一看,卻見到今天聚會中的巨頭,當今天子的心腹,也是儒家的希望,顏異氣喘吁吁的跑上前來,叫住他,道:“先生請留步!”
顏異喘了口氣,躬身稽禮,道:“敢問先生貴姓?”
“不敢,區區林旬……”這自稱林旬的男子想了想,鄭重的對顏異道:“思孟學第七代傳人!”
所謂思孟,指的是孟子以及其授業恩師子思先生。
當世一般認為,孟子的思想是傳承與子思,而子思的思想來自孔子。
當然,魯儒是堅決不承認的。
顏異笑了笑,對林旬道:“在下顏異,斗膽喚您一聲師兄!”
林旬聞言,有些不可置信。
當世,還有儒家巨頭愿意與思孟派系平等交流甚至給予尊重嗎?
但顏異的表情卻非常鄭重,他躬身道:“不知師兄可愿將大作與異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