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尚是一個精神力極為旺盛的人。
盡管,他已經有八十多歲了。
但卻依然精神抖索,步履如飛,一起一坐,都有著相當強大的氣場。
作為,邯鄲四君子之一,魏尚在整個天下,都有著極大的聲望和威望。
關中的游俠,甚至有許多就是魏尚的腦殘粉。
劉徹凝神望著這位漢室北方的守門人,道:“孟舒公,遠來辛苦了,朕即位以來,就一直想與孟舒公促膝長談,可惜,諸般瑣事纏身,一直未能與孟舒公相見,今日,孟舒公即來,朕當與公長談,有關匈奴、云中以及長城之事,朕有許多不解之處,還請孟舒公,為朕解惑!”
當今天下,若論對匈奴的了解,魏尚說自己是第二,沒有人敢說自己是第一。
這位漢室最年長,同時也是在任郡守時間最長的老將軍,自從太宗孝文皇帝即位以來,就沒有離開過云中郡。
他親身經歷了除了平城之戰外的其他所有漢匈戰爭,見證了漢匈關系過去三十年的點點滴滴。
匈奴人在云中城下,伏尸以萬計。
包括一位正牌大當戶在內的數十名匈奴高層貴族被云中軍民格殺。
匈奴人甚至在其國內,給魏尚建立神祀,認為魏尚是神明,不可冒犯和侵犯。
在李廣郅都崛起之前。魏尚就是匈奴人最害怕和最畏懼的漢軍將領,沒有之一。
同時。魏尚還跟匈奴的一些貴族,有著很好的私人關系。
別奇怪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神轉折。
在實際上,在歷史上,大凡匈奴人自己搞不定的漢軍將領,他們都會特意交好。
從當初的灌嬰開始,一直到如今的魏尚。后來的李廣。程不識,郅都,韓安國,乃至于衛青霍去病趙破奴,匈奴人從頭到尾,都是這么干的。
這其中大概有著樸素的草原游牧民族崇拜英雄的情節,但更大的可能卻是,匈奴人覺得,只有他們打不贏的人。才有資格與他們做朋友。
簡單點來說,就是抖m。
但不管是哪種情況,魏尚因此,也算是如今漢室大臣中。對匈奴情況最了解的匈奴通。
很多問題,看史記還沒有問魏尚來的詳細。
畢竟,史記的作者司馬遷,雖然不是個宅男,但卻也從來沒有去過草原,跟匈奴人尤其是匈奴的貴族面對面的交流過。
史記里的許多東西,都是司馬遷聽了別人的描述后記載下來的。
魏尚聞言。臨襟一拜,道:“陛下但有所問,老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劉徹點點頭,微微笑著道:“孟舒公,快快請起……”
左右侍從也連忙上前去扶起魏尚。
劉徹想了想,問道:“朕聽說,匈奴國內多置部落,各部落酋長,稱為某王,各部族與單于的關系,似乎頗為復雜,朕曾聽說,前幾年,匈奴政變,單于殺其右賢王,放中行說等于北海,卻立其子為日逐王,另外,匈奴國中,稱王者除部族首領外,還有各種小王,卑小王者,更有沒有部族的大王,譬如,過去曾有漢臣,叛逃匈奴,單于冊封其為王,卻沒有讓他們擁有自己的部族,諸如此類,還請孟舒公教朕!”
要對付一個敵人,你就不能不了解他。
俗話說的好,最了解你的人,必然是你的敵人。
連敵人都不了解,談什么去打敗他呢?
難道想滿清一樣意淫?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登基以來,劉徹就經常調閱石渠閣的歷代出使匈奴的使者報告,還查閱過大量的邊郡和地方報告的有關匈奴的報告。
但,受限于當前的文本問題,很多事情,劉徹都沒辦法了解清楚——以竹簡為載體的文檔,通常都是言簡意賅,惜字如金。
就像后世的人,看史記上的匈奴列傳,只能是霧里看花,如同盲人摸象,只能窺知匈奴帝國的一部分表象。
但匈奴這個政體,以什么樣的形式,靠什么樣的體系維系,他們如何管理自己龐大的疆域,怎么控制那些散布在萬里草原上的部族。
他的權力構造和軍事系統是怎么組成的。
匈奴內部的部族之間,關系如何,誰跟誰是死敵,誰與誰是不共戴天的世仇。
這些問題,完全沒有描述。
甚至就是如今的漢室檔案中,對此的記載和描述也很少。
大家通常都是扯一通匈奴的種種不普世的一面,然后一筆帶過其國中的政治構架。
直到小豬統治時期,漢室才正視這個問題,付出了大量的努力,通過俘虜以及收買匈奴貴族,總算摸清楚了匈奴的金字塔的結構和體系。
但劉徹對此,卻還真是所知不多。
也就只記得一些道聽途說的內容。
夏胭脂嫁過來后,通過夏胭脂還有她陪嫁來的奴隸和侍女,劉徹倒是對匈奴有了一些新的認知。
但這些認知,還是太粗泛了。
畢竟,在匈奴女性的地位本來就不高,了解的東西,自然也不會多,無非就是一些王庭的常識。
但真正的權力結構和組織體系,就不是夏胭脂和她的陪嫁侍女、奴隸能了解的了。
如今,見到魏尚,劉徹自然有必要要好好弄清楚,匈奴人的體系結構和組成方式。
只有知道這些,才能在未來的戰爭中,做出針對性的布置。
魏尚沉吟了片刻,組織了一下語言。然后拜道:“回稟陛下,這些事情。說起來就復雜了,但陛下既然想知道,老臣自然愿意將之詳細的告知陛下!”
“首先,陛下問臣,匈奴各部族與單于庭之間的關系,這個問題。臣覺得。就有必要,先向陛下闡述匈奴的崛起過程!”
“嗯?”劉徹點點頭。
匈奴的崛起過程,這不是什么秘密,世人皆知,當初,秦王朝的崩潰,為匈奴人送上了一特等獎。
由于國內的起義軍隊聲勢浩大,秦的軍隊,幾乎不堪一擊。
陳勝吳廣的起義軍。甚至喊出了兵入函谷,滅亡秦廷的口號。
驚慌失措的秦國統治者,一方面以章邯為將,發驪山刑徒二十萬。武裝起來,東出函谷關,前往撲滅起義軍。在另一方面,秦廷緊急下令,調回駐扎在河套的秦國王牌,長城軍團回防國內。
長城軍團回調后,河套就成了天下掉下的餡餅。讓匈奴人吃的滿嘴流油。
不提秦國在河套地區留下的那些如山如海的大量軍需輜重和各種器械。
單單是秦王朝為了開發和守住河套,而建立起來的完整成熟的城防系統和各種手工業作坊,就能讓匈奴人半夜做夢都能笑出來。
秦登峰造極的青銅冶煉技術,匈奴人就算只消化千分之一,也足夠他們吊打整個草原了。
更別說,秦人幾乎拋棄了他們當時在河套的所有產業。
許多關鍵的作坊,甚至是原原本本的留給了匈奴人。
靠著這些秦人的遺產,匈奴人才能在短短的時間內,就從一個小部族,成長為一個能吊打草原,稱霸東亞的帝國。
但魏尚似乎有他的一番見解?
劉徹因此端正的坐下,仔細的聽著這位跟匈奴人打了超過三十年交道,幾乎每年都要跟匈奴人來一次‘深入’交流的漢室大臣對此事的看法。
因為,魏尚是目前唯一一個親身經歷了自冒頓至今,匈奴三代單于統治變遷及其變化的漢朝大臣。
不是沒有比魏尚更懂匈奴的人。
譬如婁敬、陸賈等前代的著名外交家,對于夷狄世界的了解,非常詳細。
尤其是婁敬,曾經親自跟冒頓單于面對面的交流過,一手促成了漢匈和親政策,他跟冒頓還有老上單于,都有著一定的私人關系。
但他們都已經死了。
哪怕是從匈奴跑回來的韓頹當兄弟跟那些投降的歸義候,也不如魏尚對匈奴的了解。
因為魏尚在云中郡,每時每刻都要面對對面的匈奴幕南集群的龐大壓力。
假如不能對匈奴有足夠的了解,魏尚就不可能讓云中郡三十年來,始終安如磐石。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北地郡這個重兵云集的地方,在歷史上,曾經兩次陷落在匈奴的騎兵手中。
魏尚頓了頓,道:“該怎么說呢……”
“是這樣的陛下,您應該看過太宗皇帝時,出使的漢使與匈奴人的對答記載,臣記得,太宗孝文皇帝十年,漢使自匈奴歸,曾經匯報過,其與中行說之對答!”
劉徹點點頭,確實有這么一回事情。
魏尚道:“那么陛下應當記得,中行說曾經說過:匈奴人眾不能當漢一郡這樣的話”
劉徹點點頭,這個確實是明文記載的。
魏尚抬起頭,看著劉徹,問道:“中行說是在老上單于初立之時,隨和親隊伍,送嫁匈奴,然后為老上計謀,圖謀我大漢,彼時,為太宗孝文皇帝前六年,當時,中國一郡人口,不過三四十萬!”
“如中行說所言不假,以匈奴之口,何以在前者平城之戰時,以四十萬大軍入我境內?”魏尚站起來道:“答案就是匈奴人口確實只有三四十萬,然,匈奴統計人丁,始自中行說教老上點算人口、牲畜,換句話說,其只算男丁!”
“世人常以為,北方夷狄,盡為匈奴……”魏尚頓了頓,有些激動的道:“朝中肉食者,尤其如此,然老臣身在云中,日夜與匈奴搏殺,自然知道,對面的人,并不盡然全是匈奴人!”
“匈奴之所謂昆邪王、休屠王者,其實并非匈奴人,其所謂白羊王、樓煩王,也非匈奴人,真匈奴部曲,實為其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以及左右大將、左右骨都侯,左右大當戶所統帥之兵,余者,休屠也罷,昆邪也好,皆為匈奴走狗,乃冒頓起兵后歸附其兵鋒的夷狄雜胡之屬!”
魏尚的話,如漿糊灌頂,讓劉徹撥開了迷霧,一下子就明白了許多他三輩子也沒弄明白的問題。
原來如此啊!
劉徹心里想著。
他已經大概明白了匈奴的組織結構了。
大概是一個類似滿清的八旗制度的原始版本。
滿洲八旗,就是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以及左右大將,左右骨都侯還有左右大當戶的直屬部族。
其他休屠、昆邪什么的部族,就是蒙古八旗。
后來歸附的鮮卑王、烏恒王,東胡王什么的就是新附軍,綠營兵。
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很多問題。
譬如,霍去病單槍匹馬,勸降休屠部,一聲令下,就讓昆邪王殺了自己八千不愿意投降的人。
這樣的一個奇跡,在史書上,簡直是神話一樣的存在。
無數史學家打破了腦袋也沒弄明白為什么。
最后只能將之歸咎于霍去病開掛,昆邪與休屠兩部中了霍去病的腦殘光環,一見霍去病就納頭就拜,忠心度瞬間max。
但翻開史書,所有人都能清楚的看到,昆邪與休屠兩部死心塌地的投降跪舔霍去病有一個前提——其秋,單于怒昆邪、休屠所居西方為漢軍殺掠數萬人,欲召誅之。
再前面的一節,則詳細的描寫了漢軍在那個地方殺掠數萬人:其夏,驃騎將軍復與合騎候數萬騎出隴西,北地兩千里,過居延,攻祁連山,得胡首虜三萬余人,小王以下七十余人。
這一戰發生在漠北決戰前的第三年,在霍去病胭脂山和皋南山之戰后。
霍去病在胭脂山和皋南山的輝煌勝利,沒有讓單于怒,召誅殺之。
反而,接下來,比胭脂山和皋南山之戰影響力低得多,幾乎全程吊打的這一場兩千里遠征,讓單于發怒了,要誅殺兩個在其國內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的部族首領。
假如不是當時的伊稚斜腦袋進水了,就一定是霍去病捅到匈奴人的軟肋,就像他初出茅廬的那一戰就燒了匈奴祖地龍城一樣,讓伊稚斜憤怒的失去理智。
畢竟,休屠與昆邪的投降,直接導致了匈奴的整個河西地區,徹底落入漢軍手中。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嫁婦無顏色。”這句后世經典的匈奴悲歌,就很好的道出了昆邪與休屠兩部族投降后,匈奴人面臨的戰略窘境。
祁連山與胭脂山,從此不復為匈奴所有。
此事直接了導致了伊稚斜不得不在第二年就帶領其王庭主力在漠北與衛青霍去病決戰,最終大潰敗,匈奴幾乎陷入滅族的災難之中!
漠北決戰的失敗,讓匈奴損失了大半的成年男子,整個上層貴族更是陣亡和被俘了接近大半,只有單于和少量貴族,王族僅以身免。
那么,那被霍去病殺死和俘虜的那三萬多匈奴人的來頭,就必然很大了。
就像滿清那樣,新附軍什么的死再多,愛新覺羅也不會心疼。
但,要是掛掉了一整個滿洲八旗,那在旁邊看戲的蒙古八旗和新附軍,漢八旗什么的,還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