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后,邵榮被那個軍官帶到了郡城。
云中郡的郡城云中城,在去年王師收復了高闕和榆林塞后,立刻就熱鬧了起來。
天下的大商賈,都跟聞到了血腥味的蒼蠅一樣,云集了過來。
漢軍繳獲的皮毛、淘汰掉的不要的牲畜,還有那些被發落為奴,準許買賣的戰俘,以及大量的夷狄女人……
這些都是商人們所亟需的貨物。
是以,一進云中城,邵榮就被眼前的繁華景象迷得挪不動眼睛。
街道兩側,一排排的,俱是發買各種貨物,或者在等待北返的商旅隊伍。
一輛輛滿載著貨物的馬車,停在街道的箱子里,許多工人在馬車上裝貨。
盡管,這輛馬車裝載的貨物已經堆的很高很高了。
但,那些工人的主家,卻似乎還想將貨物堆的更多一些。
一個個被扎的滿滿的袋子,堆在了巷子深處。
邵榮知道,這些人是來北地和代地收購皮毛的商人。
長安和雒陽、睢陽、三河甚至更遠的彭城、廣陵、臨淄,這些大城市里的貴族和富商,都愛極了產自草原的各種皮毛。
據說,這些皮毛商人,一次行商,基本可以獲利一倍。
邵榮有個堂兄,就是給一位有名的大皮毛商賈做家仆,這些事情,邵榮是從堂兄嘴里聽來的。
本來,堂兄也極力的慫恿和鼓動邵榮也隨他一起去給這位大商賈做家仆。
堂兄甚至保證,只要邵榮答應,那么,他保證每年邵榮在扣除了吃穿用度外,至少還可以存四千錢!——這確實是了不得的優厚薪水。
哪怕是云中郡的小康之家,一年到頭也未必能存四千錢。
至于邵榮家里,更是每年交完口賦、賤更錢后連一個銅子也剩不下來。
邵榮的母親,曾經想要買一塊布料,給自己做件新衣裳。
于是,每日起早貪黑,帶著邵榮和他的兄弟姐妹,上山下河,割草砍柴,將賺來的錢,一個一個的存起來。
足足忙活了三年,終究是怎么也攢不起那塊布料的錢。
最后,還是邵榮的父親去年,給軍隊轉輸物資,立了功勞,朝廷賞賜了布料,這才讓邵母終于一償心愿。
是以,此刻看到這些忙碌的商旅,再看著那些辛苦但卻滿是笑容的男人們,邵榮的腳步也有些放慢了。
但,最終,他一咬牙,快步上前,跟著隊伍。
“唯能馬上呈英豪者,方是當今之大丈夫!”邵榮攢緊了拳頭,告訴自己:“無論是錢財,還是官職,如今都不如武夫之榮譽!”
邵榮年紀雖然小,但見過的事情,卻不少。
他記得清清楚楚,去年的高闕會戰之時,鄰鄉的王家的長子,跟隨大軍出征,在戰場上斬下了三顆匈奴首級,其中有一顆是匈奴的骨都侯。
整個十里八鄉,都為這個英雄少年驕傲。
縣里的縣令,甚至親自登門報喜。
斬首的捷報和官府的嘉獎告示,貼滿了各鄉的露布。
這還不止,那王氏長子凱旋歸來時,有郡城的官吏帶著軍隊,敲鑼打鼓,走街串戶,舉著那顆被其斬獲的匈奴骨都侯首級游行、宣告。
王家的家主,更是激動的據說三天三夜都沒有合眼。
等長子一回來,馬上就開宗祀,舉行了盛大的祭祖儀式。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王氏出了勛貴呢!
從那時候起,邵榮就知道了,什么叫做‘赳赳武夫,國之干臣!’。
這就是啊!
況且,那王家公子,可不僅僅只有榮譽。
還有實打實的好處。
因為他作戰有功,奮勇殺敵,是以圣天子賞賜了他們家整整五匹挽馬和三套耕具,光是賞賜的錢帛,據說就堆滿了整一個箱子。
除此之外,天子還賜了牌匾、刀劍。
王家人將這牌匾與刀劍,馬上就恭迎到宗祀之中,與先人的神主并列。
最重要的是,那位王氏的長子,隨即就被舉到了長安武苑,去受訓去了。
王氏的家門,因此立刻抬升了整整一階。
從只是一個鄉中的地主,變成了全縣之中,都有名的將門。
這個事情,邵榮全程目睹。
在當時,年少的他,備受沖擊,立刻就下了決心,要參軍入伍,報效君父,立下武勛,光宗耀祖。
只是……
現在參軍,非常非常困難。
郡兵還好,只要塞點錢,就可以入選。
但那些野戰軍,那些赫赫有名的王牌軍,就不是靠錢就可以解決的!
去年秋天,羽林衛在云中郡征兵。
報名者,有包括邵榮在內的三千多人。
而羽林衛當時在云中郡全郡只招五十名新兵。
三千多人,搶五十個名額,相當于每六十人只選一個。
近乎百里挑一了!
在這樣殘酷、激烈的競爭中,別說是錢了,便是權,也沒有什么用處。
云中郡的報名年輕人里,甚至有列侯、關內侯的嫡子,都被刷了下去。
自然,邵榮這樣無權無錢,身體素質也不是特別優秀的年輕人,毫無疑問的被直接刷了下去。
他甚至連第一關,都不曾過去,就被告知——君雖良家子,然羽林衛者,天子親衛也,君之素質,尚有不足,請努力鍛煉,以待將來。
羽林衛如此殘酷、激烈。
那飛狐軍、細柳營的征兵,也差不多哪里去。
三十選一,五十選一,是這樣王牌軍征兵時常有的事情。
至于那象征著榮耀和利刃,天下所有有志青年做夢都想加入的胸甲部隊,邵榮聽說,競爭更加激烈。
每年,天下各郡能分配到的名額,常常是個位數。
云中郡因為是天子所稱贊的‘豪杰之郡、忠義之鄉’,每年分配到的名額,稍微多一些。
但也不超過十五人。
這還是老郡守魏公的面子和車騎將軍東成候說了好話的緣故。
在全天下,獨有關中每年能有一百個胸甲騎兵的征兵名額,其次就是北地郡,每年可以有三十個。
競爭激烈至此,基本堵死了一般人,通過正常途徑,入選胸甲的可能性。
除非,你自信自己勇如孟賁,忠如藺相如,智比白起,不然,就不大可能被選入。
像邵榮的那個堂兄之所以能選入,是因為他弓馬熟練,而且身高八尺,能在馬上開五石弓,臂力超人!
即使如此,他也是打敗了無數的競爭者,并且頂著強大的壓力,才得以被選。
而邵榮現在,深知自己既沒有資本,能如自己的堂兄一般,買到一匹戰馬,每日訓練——到現在為止,邵榮的馬術,全是在每年一個月的冬訓時練出來的。
更不可能如堂兄一樣,頓頓能吃肉,生的膀大腰粗,力沉如牛。
所以,他想要逆襲,想要成為一個光榮的被天下人敬仰和崇拜的胸甲騎兵。
就只能走一條勛貴子弟不會選擇,一般人吃不得苦的道路。
而這條道路,就是屯墾團。
“若吾能加入一個比較好的屯墾團,就有機會了!”邵榮在心里對自己說道。
屯墾團入選胸甲的機會,遠遠大于其他地方。
旁的不說,一個屯墾團,不過三五千人。
但,若是像羽林衛和虎賁衛這樣的頂級王牌,他們每年都會從屯墾團里挑選上百名年輕人培養,這樣的競爭的烈度,自然要小得多。
更何況,邵榮知道,自己是有優勢的。
一般去屯墾團里的年輕人,大都是家里困頓得揭不開鍋的貧民。
少有如邵榮這樣,出生于中產之家,接受過一定的文化和武技訓練的人。
畢竟,邵榮的祖父,曾經是云中郡中的司馬,祖父去世也才十年,多多少少,還留了些遺德。
不過,當邵榮跟著隊伍,抵達了云中郡郡城北側的一座軍營時,他發現,自己似乎想的過于樂觀了一些。
因為人實在太多了。
密密麻麻,足足有四五千人。
這意味著什么,邵榮很清楚——必定有人如他一樣,抱著相同的想法而來。
甚至,很可能有勛貴和士大夫家的子嗣,也會出現。
果不其然,入營后沒多久,邵榮就聽到了那位帶領他們的軍官驚呼著:“怎么搞的,連魏家和陳家的子侄,也來參加屯墾團!他們吃的了那個苦嗎?這不是胡鬧嗎?”
而這句吐槽,被邵榮聽得清清楚楚,讓他手足冰涼。
這云中郡之中,沒有列侯封國。
但卻有著關內侯。
另外,老郡守魏尚的家族,在本地的勢力也很強大。
毫無疑問,現在,老郡守的家族的子侄和那位關內侯的家族的子侄,也參與了屯墾團了。
他們來屯墾團,想要做什么?
自然,肯定是沖著屯墾團里的胸甲名額來的。
“怎么辦?”邵榮在心里焦急的想著,他知道,若他不走運,與這些貴人家里的子侄分到了一起,那恐怕就糟了。
這些家伙的權勢和關系,必不是自己能比的。
但他更知道,急是沒有用的。
當務之急,還是要弄清楚,事情究竟會怎么樣?
邵榮知道,漢家屯墾團制度,是按照隸屬的軍隊來分配的。
如在那安東,有大大小小數十支屯墾團。
其中,漢家五大王牌主力,以及代表了天子意志的南北兩軍、羽林衛、虎賁衛,是所有人打破了腦袋,都想要擠進去的。
加入這些屯墾團,雖然訓練會很苦,開始也會艱難一些。
但,最后收獲的好處,也會很大。
安東那邊,甚至有幸運兒,因為在屯墾團里表現出色,而被屯墾團里的主事者賞識,嫁給女兒或者收為義子。
而且,強大的屯墾團,會保護和庇護自己的成員。
若是這樣強軍的屯墾團,哪怕日后解散了,編戶齊民,但與這些軍隊的聯系卻不會斷。
依然會被這些軍隊視為自己人、家人甚至是兄弟同袍。
出了事情,絕對會護著。
哪怕是地方官,也輕易不敢欺壓。
不然,鬼知道哪家的主人,曾經與大漢軍隊里的哪位大人物一起開過荒,獵過野雞?
萬一惹到這樣的人家,他們的家人跑去告狀,惹來軍隊的關注,豈非是吃不了兜著走?
這些年來,軍隊里面的將軍和校尉、都尉,出手幫自己的麾下勇士的家鄉,討伐和聲討貪官污吏,可是常常發生的事情。
而遇到這種事情,除非占了道理,不然,那個地方官就等著倒霉吧!
連郡守都未必敢頂著來自軍隊的壓力,倒行逆施。
至于一般的縣令、縣尉,遇到這種事情,立刻就會服軟道歉,表示是一場誤會。
那些不這么做的人,都死光光了。
漢軍的校尉、都尉、將軍,可是有著許多關系,甚至可以直接見到廷尉、御史大夫乃至于丞相的。
不過,考慮了一下當前的情況后,邵榮明智的放棄了這些赫赫有名的王牌和天子親衛的屯墾團。
原因很簡單。
他不僅僅只是想要做一個農民或者富農。
他要做當世的豪杰,世人崇拜的英雄。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必須避開那些來自貴人家族和士大夫家族里的精英!
若是內地長安的士大夫貴族,邵榮或許可以不將他們放在眼里。
但是,這邊郡的士大夫貴族,每一個家族成員,都是文可考舉,武能殺敵的真正丈夫。
許多人從出生一直到長大,都在父祖的督促下,磨礪自己的武技和各種技戰術。
他們受到的是最正統,最好的訓練和教育。
若無意外,他們的成長速度和潛力,不是自己這樣的寒門家族里的破落戶可以比擬的。
一念及此,邵榮就有了決定。
兩天后,就是選擇屯墾團的時候。
而他會放棄那些競爭激烈的屯墾團。
“忠勇軍屯墾團或者樓煩軍屯墾團,是我最好的選擇……”邵榮在心里默默的做出了決定。
忠勇軍和樓煩軍,雖然都是夷狄為主的軍隊。
但他們也是漢軍的野戰軍,也可能擁有一些胸甲配額。
只要表現好,邵榮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實現自己的夢想,成為赳赳武夫之中的一員,成為被人崇拜和敬仰的光榮的大漢騎軍之中最強的胸甲騎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