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朝堂如何波云詭異,考舉依然繼續進行。
很快,第二輪的考舉考試全部完成。
所有的卷宗,全部被封存,然后送去了位于未央宮東側的新城區。
在這里,上千名來自少府、京兆尹、宗正、太常的學者官員們,已經就緒了。
三人為一組,交叉閱卷、打分。
每完成一份,立刻封存,由專人送去太常衙門,由太常本人監督總計三百余人的統計官員,匯總成績。
而士子們則迎來一次短暫的休息時間。
在第二輪成績沒有公布之前,他們可以盡情的嬉戲和游玩。
于是,長安城的商品經濟和消費市場,立刻大暴。
在短短的三天時間內,這些士子及其家人、仆從,消費掉了長安九市之中七成的商品。
他們買走了三十萬桶各類酒類,七千多石的肉類,三十二萬匹布帛,其中包括了三千匹蜀錦,四千多匹棉布。
此外,瓷器、書籍乃至于豪華馬車、各類珠寶玉器,也紛紛脫銷。
很顯然,有些人根本不是來參加考舉的。
他們是打著考舉的旗號,來長安買買買的。
長安九市的大小商賈,自然是樂得合不攏嘴。
整個考舉期間,就是他們一年最幸福的時光。
以至于有人曾經說過:長安九市的買賣,哪怕其他十一個月都是保本,但只需要考舉的那一個月,也可以大賺特賺。
這確實是事實。
歷年考舉,都會制造一批暴富的商人。
有些幸運兒,甚至是莫名其妙就發財了。
就像今年,有個名曰孔仲的齊國小商人,從齊國帶了一批漁民在海灘撿到的海螺來長安販賣。
這些海螺,模樣千奇百怪,各種各樣,在齊魯的海岸線上屬于掉地上沒有人撿的那種。
但,在長安人和其他來長安趕考的士子眼里,這些海螺,卻仿佛是新大陸的寶貝。
一下子就火了起來,考舉士子幾乎人手一個,長安大街小巷里的孩子們,也爭相纏著父母,要買一個海螺。
這孔仲帶來的數萬個海螺,瞬間銷售一空,均價達到了五十錢一個。
可謂是瞬間爆炸,一下子就成為了無數人追捧的偶像和傳奇。
這些海螺是如此的受歡迎,以至于,它們甚至進入了宮廷,來到了劉徹面前。
宛邑長公主桃桃和還沒有封號的橙橙小公舉,都愛死了這種她們根本不曾見過的新奇玩具,兩個可愛的小公主,天天拿著海螺到處吹。
宮廷內外,隨處可見這兩位公主殿下吹響海螺的聲音。
下面的宦官,見兩位小祖宗這么愛這海螺,于是挖空了心思,從市面上淘回了數十個海螺,專供兩位公主把玩。
甚至有人已經緊急命令齊國和安東,馬上送三百個他們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海螺來長安。
沒辦法,如今這宮廷里,皇子們人微言輕,甚至被嚴令不許有任何人故意驕縱和逢迎。
膽敢這么做的宦官,統統都死光了!
唯有公主們可以百無禁忌,做她們想做的任何事情。
宮里的宦官們甚至私底下議論,當今天子,明顯就是女兒控。
重女輕男思想嚴重的很!
但劉徹現在已經沒有空去關心和注意,在長安城里走俏的小小海螺了。
他是緊急從甘泉宮回到長安的。
故內史、故中大夫、邯鄲六君子之一,太學第一任山長,曾經見證了趙王張耳、張敖興衰的天下名士田叔已經不行了。
他躺在病榻上,唯有胸膛微微起伏的呼吸,證明著他還活著。
“太醫署要盡全力,想盡一切辦法,診治田叔……”劉徹走出田叔的臥室,對著跪拜在門口的太醫令石穰交代。
雖然劉徹自己也清楚,這其實只是聊盡人事而已。
田叔的身體,在去年開始就已經急轉直下,能撐到現在,已經很不錯了。
當然,若是條件足夠,可以插管和進行流食,或許能多撐幾天。
但那樣做有什么意義呢?
強行留一個必定要走的老人,除了讓老人和他的親人家屬都備受折磨外,并沒有其他受益。
所以,除了田府,劉徹就吩咐左右:“讓尚書令擬好詔書,一旦田叔不幸,既追封新野候,食邑四千一百戶,田叔子田范嗣位,賜田叔謚曰:康,取合民安樂之意!”
在謚法解之中,合民安樂曰康,康則富而教之。
于田叔而言,這是一個很恰當,且很準確的蓋棺定論。
這位正直、剛正且心懷百姓的君子,是劉徹在這個世界所見的為數不多,能夠完全做到孔子所要求的君子行為守則的人。
他這一生,無論是身居高位,還是得受天下贊譽,始終不卑不亢,始終遵守底線和原則。
坐在攆車之中,劉徹有些恍惚。
他至今依然記得,自己當年第一次拜見這位老大人,這位老先生時的場面。
他至今依然記得,自己當年對對方和已故的老丞相申屠嘉承諾過的事情。
“繼往圣之絕學,開萬世之太平,再造天朝上國,中央王朝!”
想著這個當年的誓言,劉徹就忍不住流下一滴眼淚。
老臣們一個個離他而去,田叔死后,這個世界上他真正信得過,且能夠完全放心的人又少了一個。
孤單感轉瞬之間就涌上心頭。
皇帝是寂寞的。
連枕邊人,都不可信,連兒子也要提防。
何況大臣?
不過,劉徹也知道,這就是他的宿命。
從他決定要做皇帝,要承擔起這個天下,并且戴上皇冠的那天開始。
他就已經注定孤家寡人,已經注定必定在寂寞和孤單之中渡過冰冷的時光。
“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劉徹沉沉的嘆息一聲,攆車的車輪碾過青石板鋪成的道路,在身后留下一串串重重的車輪印記。
當天傍晚,劉徹接到消息——田叔去世了。
聞訊,劉徹百感交集,久久無法平靜。
田叔的去世,宣告了呂后時代的結束。
從此,漢室朝堂上,再也沒有了曾經在呂后時期任職的大臣了。
同時,田叔的去世,也拉開了歷史的新篇。
在經過了長達六十余年的時間后,漢室終于有蕭何之后,第二個憑借文治而非戰功封侯的文官。
雖然田叔只是追封,但對于天下士大夫來說,依然是歡欣鼓舞的,無數人議論紛紛,士大夫們更是倍感振奮。
用文治和政績,打開通向列侯之路的大門已經打開了。
列侯,可不僅僅是地位和身份的象征。
更是權力的象征!
每一個有志于執政的士大夫,都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封侯的機會。
哪怕其幾率小到幾乎可以忽略。
因為,在漢室,政治的潛規則就是——非有功不得候,非列侯不得拜相。
想做丞相,想要成為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上佐君王,下安萬民,群臣避道,禮絕百僚。名為宰,稱為相,執政天下的真正大臣。
就必須先成為列侯。
這是硬標準和鐵要求。
任何非列侯的大臣,都不可能被拜相!
是以,一時間,整個輿論和天下,都紛紛紀念和頌揚田叔的種種事跡。
諸子百家各派巨頭紛紛遣弟子甚至親自登門吊唁。
就連向來不出濟南的伏生,也派了自己的兒子,來到長安吊唁。
這位天下士大夫的精神領袖,甚至引用了孔子的名言評價田叔的一生,稱他‘居是國必聞其政’田叔可謂君子矣。
儒家和法家,更是將田叔推崇的無以復加。
甚至有要將之神化和偶像化的跡象。
這很正常——田叔為他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諸子百家,所有學派,人人都將受他的這個恩惠。
誰不贊譽和推崇他,誰就是沒有良心!
為了留住自己的良心,所有人都是拼命鼓吹。
而毫無疑問的是,晁錯是所有人里,最有良心的那個人。
他親自登門,執弟子禮吊唁田叔,在田叔出殯的那天,更是抬棺而行,仿佛真的死了老師一樣。
當然,不止一個晁錯在這么做。
少府卿劉舍、大農直不疑以及十余位列侯大臣,都紛紛登門致哀,無數人爭相要給田叔抬棺。
若非禮法制度所限,他們說不定敢給田叔披麻戴孝,做孝子賢孫。
沒辦法,誰不知道田叔與當今天子之間的關系?
誰不知道當今天子一直視田叔為老師?
為了捧皇帝臭腳,貴族官僚什么惡心事情都做的出來。
更何況,田叔之名,天下敬仰。做他弟子、門徒,本就是無比光榮的事情。
只是……
這些人的行為,傳到劉徹耳中之后,讓他勃然大怒。
“這些混賬!”劉徹如何不知,這些渣渣是在拿田叔消費,吃人血饅頭?
但他終究還是無法借題發揮,趁機發作。
因為他明白——假如官僚不捧臭腳,不吃人血饅頭,那就不是官僚了。
況且,他們的行為,無論出發點如何,結果都是田叔得利。
與其去跟這些家伙較勁,不如將精力放在如何實行當年的承諾上。
畢竟,逝者已逝,活著的人,卻還得繼續前進。
不過……
“這條路,誰能陪朕走到最后?”劉徹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肯定會有人與他一起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