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微微一笑,看著群臣,心里思量了一會,繼續道:“誠如晁公所言: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趨利如水走下,四方無擇也!”
晁錯和賈誼兩人先后所上的針對工商業與農業問題的奏疏,也是劉徹敢說商人于國不無裨益的底氣所在。
其實,在漢室,特別是最近二十年以來,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到了商人是怎么迅速膨脹起來的。
于是,怎么處理工商業與農業之間的關系,怎么定義兩者在國家行政中的地位,就成了全社會共同關心的話題。
在這個問題上,裝鴕鳥,顯然不是劉氏的思維方式。
而且,天下人又不傻。
這經商致富,毫無疑問比種田有前途得多了。
那怎么控制和抑制工商業的發展速度就成了擺在每個政治家面前必須思考的問題。
在這個問題上,賈誼、晁錯,算是開路先鋒。
這兩者的思維和思路,奠定了漢室對于工商業與農業政策的基調。
正如晁錯在十幾年前的那道貴粟論中所言,想要讓天下人,特別是農民都去種田而不去經商,單單靠拼命喊種田好啊種田好,就是種田好,是沒用的。
得讓老百姓知道種田的好處!(以開其資財之道)
因為百姓的治理是很復雜的事情,統治者應該知道,百姓追逐利益,追求更好的生活的,就像水向下通過低洼流向東南西北一樣(趨利如水走下,四方無擇也)。
這就是貴粟論的核心思想。
同時也代表了統治階級對于工商業越來越興旺的形勢的態度。
漢家到目前為止,都很清醒。
假如百姓種田的收益不能養家糊口,那他們肯定就會去經商,然后就會造成種種社會問題。
而一味的裝鴕鳥。假裝看不到這些問題,遲早會引發大亂!
這天下的秩序都可能會被打破!
正是因為清醒的認識到了這些問題,是以。二十年來,漢家天子輕徭薄賦。根本用意就是要跟工商業爭奪人口,讓百姓種田能保持溫飽。
但是,不管是晁錯也好,還是賈誼也罷。
他們限于時代的局限性,都只能看到三五年的發展趨勢。
三世為人,劉徹很清楚的看到了未來的發展趨勢。
事實上,就是在當下,一場農業革命也正在悄然發生。
關中和天下的許多富庶地區的地主家庭。農具開始鐵器化了,同時,耕牛也開始被運用。
而今后數十年,這場革命將席卷全國,并延綿數百年。
而在這其中,起了關鍵性推動因素的,恰恰就是天下的鐵器商人。
為了賺錢,正是這些家伙,不斷的推動和改良鐵制農具,使之很好的適應了農民的需要。
而且。劉徹很清楚,未來社會發展的大趨勢必然是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口從土地中解放出來,從事其他事業。
因為。人口會越來越多。
不管劉徹怎么努力,也沒辦法在他短暫的人生之中發展出近現代農業。
沒有農業工業化,土地的產出就沒辦法養活所有的人。
至于寄予厚望的印度殖民地,終究只是一個野望而已,能不能做到,還是兩可,即使真的成功了,底層的百姓又有幾個能分潤到殖民地的好處?
是以,必須給即將到來的人口爆炸找到一條出路。
而。工商業是一個不錯的去處。
當然,這些東西是不適合拿到臺面上來說的。
在中國古代。自有一套政治游戲規則。
劉徹整理了一下思路,對著大臣們道:“孤嘗讀史書。昔太公望封于營丘,其地惡,人民寡,于是太公勸民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民眾歸之,強至而幅湊,故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聯袂而往朝矣,其后齊中衰,管子修之,設輕重九府,于是恒公乃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在古代中國,政治家不管做什么都得從古代找例子來作為自己政策的政治正確性解釋。
劉徹舉的是史實。
諸子百家,人所公認的圣賢之事。
管子更是漢室歷代天子推崇的大賢達,當此之時,人所公認的人臣楷模。
無論是黃老還是儒法,其經濟政策其實大抵都是從管子的思想中延伸而來。
跟后世的孔子差不多,這時候的管子就是一個籮筐,什么東西都能扯上去。
劉徹看著大臣們,問道:“公等皆名臣,漢家肱骨,博聞廣識,當今天下,是個什么局面,孤不說,諸公也看到了!”劉徹站起身來,對著晁錯、張歐、袁盎三人問道:“何以管仲能以之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我漢家卻無此惠?反受其累?”
聽了劉徹的這些話,大臣們都低下頭,有些臉紅。
漢家對商人喊打喊殺,喊了二十多年,結果,商人在朝廷的喊打喊殺中越發興盛起來。
其產業不斷擴大,規模像滾雪球一樣,一年勝于一年。
這些商人賺了錢,不是大肆買房置地,就是揮霍無度。
朝廷沒有得到好處,農民也沒有得到好處。
不管是賈誼當年的政策,還是晁錯當年提出的貴粟論,到今天,事實證明,它們已經破產了。
只是礙于當道之人,執政者,沒人敢當面說出這個問題。
但,人人都清楚,這漢室的商業經濟政策,已經到了必須要進行改變的時候了!
是以后來小豬當政,所推行的一系列經濟政策,幾乎全部落實了下去。
實在是人人都知道,再不改變些什么,那這個天下就要完蛋了。
如今,劉徹以太子身份,正面提出這個問題,竟無人能給一個正面的答復。
劉徹笑了笑,看著這些沉默不語的大臣,他知道,他已經拿回主動權了。
于是,向前一步,跪下來叩首道:“父皇,臨邛賈人程鄭氏與卓氏,日前找到兒臣,言愿獻錢十萬萬,以通褒斜道,這就是兒臣所說,商人于國,也不無裨益的由來!”
此話,立刻就像一顆石子掉進水里,馬上就引發了強烈的震蕩。
十萬萬錢!
漢室一年財稅收入也不過四十萬萬錢!
這筆錢相當于漢室一年收入的四分之一。
所有的大臣,都不可避免的呼吸急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