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潯張家,幾百年歷史的大家族,在這個讀書博取功名才是正途的時代,張巡這種讀書不成轉行做商戶的子弟,向來都不被重視,更不要說是個妾生子。頂點小說禮教當道,嫡出和庶出的區別非常大,就像一道鴻溝,擋住了很多東西。如果你比較生猛,科舉上有成就,那就叫光耀門楣。沒成就,很大的程度上那就是一粒不起眼的灰塵。
回到張家,先去拜見父母長輩,拜見之時,其父和顏悅色道:“回去好好休息一番,明日族長要見你。”一次不受人重視的會議邀請,張巡在無人愿意去的前提下,主動請纓走了一趟,帶回來的消息卻讓張家上下振奮不已。張家要發揚光大,以前就得看讀書人的能耐。現在似乎有另外一條路擺在面前,做生意也能做出類似秀才的社會地位。吸引力無疑非常之大,盡管明朝中葉以后,經商是一種很普遍的現象的,但是并不足以改變一個人的社會地位。
張巡起身之后,本欲轉身便走,見母親在一旁面露關切之色,忍不住又道:“父親,這一次去華亭,有一番奇遇,不吐不快。”
“哦,說來聽聽。”張父本不想多話,聽到這個也有點興趣。這孩子雖然讀書不成,比不的嫡出的長子是個秀才,但是兩次去華亭回來,給張家的產業帶來了興旺發達的契機。還有一些改變社會地位的機會,事情辦的還算很漂亮。做父親的臉上也有光彩。
張巡說起去船廠之事。接受陳綽的邀請之后語氣放緩道:“黃昏之前來了一輛四輪馬車,上車之后才知,外面極為樸素,內里卻另有玄機。地面鋪著來自黑衣大食的地毯,扶手上包著金箔。兩名倭女在側伺候周詳,此時方知這位陳綽先生比想象中來頭還要大。”
說到這里,張巡頓了一下,抬眼看看對面。這時候的對面,中間坐著父親,左邊是大房。右邊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親娘與往日沒什么不同。低眉順眼的,眼神一直在自己的身上。父親的表情則有點不同了,露出驚訝狀道:“怎么,你無意中竟然結實了一位大人物?”
“是啊。孩兒也沒想到。居然是這么一位顯赫的人物。開始還以為是哪家的子弟。馬車到了周家園林,下車的時候腿都使不上勁了。一場私人聚會,滿眼盡是大人物。松江知府、華亭知縣、南京的錢大掌柜都在。還有一些不認識的。這時候才知道,這位陳綽先生,竟然是當今東閣大學士,三省總督陳思華大學士。孩兒上前叩拜,稱草民不知閣部大人,多有失禮。誰想這位陳閣部,竟然伸手給扶住不讓叩拜,口稱你我萍水相逢,相談甚歡,以朋友相待,如此多禮反而不美。”
張父的嘴都合不上了,無形之中居然給自己這個不太爭氣的兒子,抱上了一條天下第二粗的大腿。“快說,陳閣部都跟你談了些什么?”張父反應過來便追問,張巡苦笑道:“當時一句話都沒聽進去,腦子里全是漿糊。”
“這倒也是,這個陳閣部上馬是殺人如麻的統帥,下馬是治理地方的干臣。深得陛下信重,便是為父在不知情的前提下,突然知道也得暈乎。”這就是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話,張巡也沒在意,繼續道:“父親說的是,小半個時辰,我才緩過來。酒席擺開了,才聽陳閣部提到,朝廷財政艱難,陛下身上的衣裳,都是穿了好幾年的。每頓飯不過一葷兩素,一碗米飯。身為臣子,不忍見陛下如此虧待自己,有心孝敬又怕陛下不喜,與船舶司的韓內侍一起商議,決定成立一個皇家商船隊,專做海上的貿易。提到這個,便問我有沒有興趣,船隊管事還卻一個幫手,雖然不是正經的出身,但是給陛下辦事,走一趟回來便可以賜一個秀才的出身。”
聽到這里,張父的呼吸都變得粗了,大房的母親的眼珠子里露出嫉妒之色。親母則忍不住的激動了起來,看著這一幕,張巡不免暗暗的自豪,腰桿子也挺直了許多。本意是去下海博一場富貴,沒想到被陳閣部看上了,推薦給了韓贊周。還說什么大家出身的子弟,有這個心思和勇氣的難得的緊,見識也是極好的,可以放心大用。這些話,張巡這里不好說,但是家里人不傻,憑啥人家看上你了?肯定是有可取之處嘛。
“你不錯,不錯,很好!想那陳閣部何等大才,能入他老人家的法眼,算是你的造化。不行,我們立刻就去見老祖宗,聽聽他老人家的意思。”張父也按捺不住了,這事情太大了。張家雖然說是書香門第,實際上祖輩還是靠經商起家的。這次的機會,太重要了。張父在家中的地位只能排在前十,不算太高。借著這個機會,沒準就能進一步,從此人前顯赫。
天色黃昏,正在吃飯的老祖宗(族長)聽說有要緊事求見,很快便請他們進去。張父也不客氣,立刻把事情說了出來,老祖宗的眼珠子也有點不太會轉了。直愣愣的看著張巡,煽動著激動的神采,幾乎是有點失控的語氣道:“此事當真?”
張巡上前道:“絕沒有半個字的假話,只因為松江知府阮大鋮名聲不佳,孫兒沒有當面答應陳閣部,說是要回來請示尊長。”老祖宗聽了搖頭嘆息道:“糊涂,你還是見識不夠啊。”
“張天如還在的時候,復社便已分化。此人一去,復社便不復當年聲勢,說是一蹶不振都不為過。陳閣部用阮圓海為松江知府,你可見到有人能翻起多大的浪花?松江稅賦占了天下三成,阮圓海能來做這個知府,這不僅僅是陳閣部的態度,也是陛下的態度。這天下,終究是陛下的。豈不聞,復社中人,多有投入陳閣部幕賓?天下熙熙,皆為名利。復社之輩高舉東林大旗,制造民意,刷新聲望,不就是為了自身的利益么?”
張巡叩首受教,老祖虛扶一下,待他起來繼續道:“當今天子登基一來,朝局一再敗壞。外有建奴,內有流寇。滿朝文武不能為君分憂,陳閣部挺身而出,安定天下,陛下以公主下嫁,可見對其之倚重。你能在機緣巧合之下結實陳閣部,乃是福緣深厚所致。也是我南潯張家之福氣縮在,你只管去做事,一定要做好,日后南潯張家發揚光大,就落在你身上了。”
事情傳的很快,在老祖宗這里出來,回到自己住的小院子里,妻子林氏已經站門口拜迎。林氏是小戶人家的出身,其父是個落魄秀才,舉人無望便在鄉里教書為生。嫁給庶出的張巡,也算是門當戶對。
“夫君辛苦了,妾恭喜夫君,從此一飛沖天,興旺家族。”妻子的話,聽的張巡一陣恍惚,看看她臉上按捺不住的喜色,心里更是百感交集。不過是一個偶然的機會,誰想到那個陳閣部會乘坐公交馬車?說的不好聽一點,那是販夫走卒坐的車。張巡不過是運氣好一點,得以與之攀談,流露了一番海外博取富貴的心思,便給陳閣部看上了。
張巡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給看上了,反正就是云里霧里的迷糊。殊不知,陳燮看重的是他有一顆敢于冒險的心。這個年月,有這種心思的人,但是生活不錯的大家子弟,有出海搏命的心思的,那就是鳳毛麟角了。當然了,這里面也不乏千金買馬骨的心思。
“現在說這個為時過早,閣部大人抬舉,還得看自己做的如何。”張巡嘴上還是很謙遜的解釋,妻子卻沒聽進去這個,就知道高興了。就在張旭沒回來之前,家里的妯娌來了好幾個,都在說這個事情。平時不太正眼看她的人,剛才都在有意無意的討好她。僅僅是一個消息,就足以讓人的地位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個社會就是這么現實。
“我是個婦道人家,沒那么多心思。就盼著夫君大展宏圖,從此妾臉上也有光。”
不提張家的事情,所謂的皇家船隊,這是陳燮的一個誘餌。繳獲的荷蘭船只,陳燮一直在謀劃該怎么處置,所謂對外賣的心思,其實就是一個說法,沒想過真的去賣掉。這些船,陳燮早就有了安排,拉上皇帝一起去做海上的貿易。皇家船隊,陳燮占了三成的股份,剩下的都給皇帝,隨便他去分派。這個事情,就不是看利益的事情。有了皇家船隊,民間會怎么看?帶起一股風潮,一點問題都沒有。等到朱由檢看見了巨大的利益,整個大明的統治階層,難道是瞎子么?大家都看見了,自然都會往里頭扎。人都來了,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真的到里海外的時候,為了利益什么事情干不出來?這才是皇家船隊的意義所在。
這個事情暫時還不太著急,眼下要處理的事情,還是與荷蘭人的談判。打到巴達維亞去?陳燮不是不想,而是非常的想。問題是這個時候,英國人和荷蘭人還沒干起來,讓陳燮的艦隊獨自去面對荷蘭人的全力反撲,無疑不明智。所以,和談成為一個必然,只要英國這根攪屎棍在,遲早要主動來尋求與陳燮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