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北,事情都過去這么久了,難道你還不肯相信我嗎?”
一聲輕問在林中緩緩蕩開,帶著一些遺憾,一些感慨,更多的,還是痛心。※%
如今世間有資格這么稱呼亞圣燕北的人很少,準確地算起來,大概只有兩個,其中劍圣斷岳早已逝去多年,而如今站在他面前的這位老人,則是第二個。
老人的一雙劍眉已經全都白了,高高地揚起,就如同他手中的劍一般,寧折不彎,他的身上穿著一件單薄的長衣,在寒風中瑟瑟飄動,卻不沾半片雪花。
他是世間公認的用劍第三人,斷岳、燕北之后,便是他。
他是武國無雙書院的院長,虹圣南宮生。
對南宮生來說,或許與斷岳和燕北處在同一個時代是他的悲哀,雖然他手中有劍,名帶圣位,卻永遠不是劍圣,甚至連亞圣的名號也是那么的可望而不可求。
但如今劍圣斷岳已經死了數十年了,亞圣燕北也早就隱世難出,所以武國很多人都認為,南宮生才是當今天下的第一劍客。
燕北的頭上仍舊帶著那頂寬厚的斗笠,黑色的紗簾讓人看不清他的容貌,此時聽得南宮生的那一聲阿北,他的手指似乎不知不覺地松了幾分,但很快便重新握緊了腰間的劍柄。
“上次你讓我調查星云走廊入口處武國學子被謀害的真相,我們之間已經兩清了。”
南宮生輕輕一嘆:“也是我老糊涂了,竟然沒有想到是妖族人干的,這件事情。多虧了你。”
聽到一代圣者自稱為老糊涂,即便是燕北也不禁有些動容。但很快,他就逼迫著自己重新強硬了起來。
“如果沒什么事的話。我就走了。”
聽得此言,南宮生忍不住苦笑道:“難道現在連坐下來喝杯茶的機會也不給我了嗎?”
燕北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轉過了身,他旁邊的那個少年,也跟著他轉了身。
見狀,南宮生再勸道:“雖然你是小宇的師父,但別忘了,小宇永遠都是武國人,他的父母也是武國人。難道你準備讓他從此跟著你顛沛流離,背井離鄉嗎?”
燕北仍舊沒有說話,只是將臉龐側過了幾分,看著身邊的那個少年。
少年的手中仍舊抱著那柄木劍,而他的態度則比燕北更加明確,他甚至沒有轉頭去看自己的老師,而是目光堅定地看著前方的雪林。
于是燕北笑了,然后他抬起腳,向前走了一步。
南宮生的聲音便在這時再度傳來。那仍舊是一聲輕問:“阿北,你老實跟我說,那東西,到底在不在你手里面?”
這一次。燕北終于開了口,說的話,卻讓人摸不著頭腦。
“事情。是可以計算準確的,但人。卻永遠也算不出來。”
說完這番話,燕北不再做絲毫的猶豫。衣袂輕輕一飄,整個人便從原地消失不見,連帶著那懷抱木劍的少年,一起離開了南宮生的視線之內。
南宮生任憑兩人自由離去,眼中的感慨之意卻很快變得暗沉了下來,片刻之后,他的嘴角慢慢掀起了一抹笑容。
“這么多年了,你終于還是說實話了。”
頓了頓,南宮生又轉過身,望向北方的天空,這場戰爭已經打響一個月了,汜水關,應該很快就會被攻克了吧?
作為一代圣者,南宮生的判斷是很準確的,但不到最后一刻,誰也不知道,未來究竟會發生什么。
除了一個人。
那個能夠看到未來的人。
魔族圣女,淺夏。
可惜的是,即便是她,也無法看到完整的未來,所以她只能從那些零星的碎片影像中來進行推測,并提前防止某些不利于魔族,或者說不利于這場人族內戰的事情發生。
而淺夏所選擇的切入點,卻并不是衛國汜水關,而是衛國北方的那座戍北關。
此時并沒有人知道,未來這場內戰的關鍵,其實正取決于這座雄關。
相比于面對天瀾、縉、武三國聯軍的沖擊,戎北軍的壓力其實要小得多,但在近段時間里面,他們卻發現敵人已經變得越來越強大了。
尤其是那個該死的驍勇侯所率領的親軍,已經讓戎北軍付出了近兩千人的代價,讓邊關將士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卻偏偏奈他不何。
在這一個月的時間里面,已經有好幾波來自戎北軍和唐國援軍的死士,走出了邊關,想要用暗殺的方式取得那驍勇侯的人頭,但他們卻再也沒有回來。
而那“李”字大旗,卻仍舊飄揚在燕軍陣中,不曾凋落。
今天下午的時候,雙方再度爆發了一場慘烈的攻城戰,作為主攻的一方,燕軍的損失顯然是比衛國要大的,但在清掃戰場的時候,每一名戍北關將士的臉上都寫著悲慟與絕望。
因為燕國乃是窮盡一國之兵力,來跟他們死拼!
是的,從這場戰爭一開始,燕國的姿態都非常明確,那就是對耗,就算是把整個戎北軍,再加上唐國援軍,甚至算上全部戍北關的民眾,又有多少人?
而燕國全軍又有多少人?
戍北關失守,不過是時間問題。
李孝昭邁著鐵血的步伐走進大帳之內,看著軍中將士那崇敬的目光,心中無比的安定。
經過一個月的戰爭洗禮,如今的李孝昭已經不再是黃鶴樓中的那個孱弱少年了,雖然如今的他仍舊沒有突破御書之位的桎梏,但他已經成為了燕國所有人眼中的英雄,被燕王親封為驍勇侯、官拜神威大將軍,而在軍營之內,他還有一個綽號。便是獨臂神將。
但他知道,自己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除了當初在黃鶴樓中的氣運之外,還與另外一個人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那個人如今就坐在他的大帳之內。臉上帶著輕浮的笑容,正漫不經心地飲著酒。
“先生。”
李孝昭來到對方身前,恭敬地行了一禮,眼底卻帶著淡淡的陰郁。
“我說了,我不需要你這種假惺惺的尊敬,你服我也好,不服也罷,反正我已經在你體內種下了血漓花,如果我死了。你也要跟著我陪葬,只要你乖乖聽話,等內戰結束之后,我也不需要你加入魔族陣營,或者背叛人族,一切兩清。”
李孝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笑道:“先生說的是。”
他知道,自己其實是在與虎謀皮,因為眼前這個人。乃是真正的人族叛徒,如果日后被圣域發現自己與其有所關聯的話,恐怕也是死路一條。
不過,俗話說。富貴險中求,不管怎么樣,李孝昭已經沒有了退路。所以他只能賭了這一把!
或許自己沒辦法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但人們必須要肯定他的存在!
而且。如今的他還舍不得死,舍不得與這個人族叛徒陪葬。因為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沒有做到。
那個斷他一臂的女人都沒死,他怎么能死呢?
世人常說,歷史往往是被女人所推動的,比如徐煥之能夠成為衛國第一半圣,是因為一個女人,沈木背叛人族也是因為一個女人,李孝昭決定與魔族合作是因為一個女人,當年讓蘇家背負沉重罪孽的,還是一個女人。
而如今,即便內戰已經打響,整個人族疆域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衛國汜水關,仍舊有很多人,在尋找一個女人。
或者更準確的說,那是一個少女。
很多人都以為,在這么敏感的時期,那個少女一定被茶圣陸羽護在身邊,寸步不離,所以殺手榜上的那些刺客們都找錯了方向,自然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找到她。
而事實上,如今那個少女,卻在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
“我真的想不明白,你說你這么一個小姑娘家家的,為什么要一定留在我身邊感受這些血腥和人性的黑暗呢?”
刑師從少女的手上接過熱毛巾,擦了擦手上的猩紅,忍不住又一次嘆了一口氣。
蘇雨比起剛來的時候,已經適應了很多,至少臉色沒那么慘白,身體也不打擺子了,此時聽得刑師的問話,她勉強揚起了一個笑容,伸手比劃了一陣。
刑師隨手將血色的毛巾仍在桌子上,搖搖頭,惱火地說道:“別跟我提你那個老師,在我看來,他簡直比我還要變態,居然舍得讓你待在我身邊,如果說只是服侍我也就罷了,竟然還要你跟我學習刑訊手段,這不是害人嗎!”
從一代刑師的口中聽到“害人”這兩個字,其實是很值得發笑的,但如今場中除了他之外的另外兩個人都沒有笑。
墻角處那個已經血肉模糊的男人雖然還清醒著,但早就沒有力氣笑了,至于蘇雨,則神色認真地比劃道:老師是對我好。
對此,刑師又沉重地嘆了一口氣:“說實在的,你這么善良的小姑娘現在世上已經不多了,在我看來,比那什么勞什子圣女要可貴一百倍!”
不知道為什么,這些日子,刑師的話好像越來越多,尤其在蘇雨的面前,似乎已經脫去了那層神秘與令人心悸的面具,變得更像是一個普通人。
但他畢竟是刑師,所以他不是普通人。
在感慨完之后,刑師從手中遞過一把匕首,對蘇雨說道:“給他一個痛快吧,接下來,我們需要趕路去往下個地方了。”
蘇雨乖巧地點點頭,接過匕首,慢步來到那已經看不出人形的男人身前,眼中雖然還帶著恐懼,卻很好地忍耐了下來,將雙手合十,向對方比了一個口型。
男人看懂了蘇雨想要說的話,臉上的神色終于變得如釋重負,他感激地看了看蘇雨,隨即閉上了雙眼。
下一刻,蘇雨手掌輕拂,將匕首準確地扎進了男人的心口。
蘇雨的手很快,所以男人根本感受不到任何的痛苦,便已經心滿意足地死去。
死亡,對于男人來說是如今最好的解脫,在這之前,他甚至連死也做不到,乃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望來世,不再有痛苦。
蘇雨感受著眼前又一個生命的快速逝去,輕輕抿了抿嘴唇,然后站起身來,走回到刑師身邊,恭敬地將匕首又遞交了回去。
刑師的臉上仍舊帶著那張鐵面具,所以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從那透露出來的雙瞳中,似乎閃過了一絲滿意。
“走吧。”
說完這番話,刑師拉著蘇雨走出了客棧,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后,才從客棧中傳出了一聲聲讓人耳膜發疼的尖叫聲。
刑師是這個世界上最擅長刑訊的高手,如今圣裁院黑獄中那些折磨人的手段,大多都是他所發明的,但這并不代表著,黑獄中的那些犯人就會好過了。
比如說如今在衛國翼城黑獄中的那個永遠也死不了的林五。
林五是他的名字,只是這些年來,記得他名字的人早就寥寥無幾了,因為他的這一生,大多數都是在暗無天日的牢中度過的。
一開始的時候,他只是一座州圣裁院黑獄中的獄卒,后來得到貴人賞識,成為了駙馬府地牢中的牢頭,按理來說,這已經算是一飛沖天了。
但誰曾想,好景不長,很快,因為一個叫做方小樂的少年,他第一次嘗到了階下囚的滋味。
而關押他的地方,就是曾經他作威作福的黑獄。
不同的是,他如今所在的地方,乃是堂堂衛國國之圣裁院的黑獄。
相比起以前那胖得流油的體型,如今的林五早就瘦得不成人形了,他的一雙眼睛已經接近于半瞎,雙手雙腳的指甲早就被齊根拔去,一口爛黃牙也不復存在,身上的疤痕觸目驚心,就像是一副猙獰可怖的魔鬼圖。
但與當初他施加在方小樂身上的刑罰比較起來,林五在黑獄中所遭到的待遇其實要溫和得多。
這并不是因為黑獄的手段就真的這么不堪,而是基于一個非常簡單的理由。
因為圣裁院院首朱禧曾經承諾過蘇文,林五會長命百歲。
所以雖然林五入獄后所遭受的刑罰千奇百怪,但卻沒有任何一種會給他的身體帶去致命傷的,甚至圣裁院還會定期派人給他治療,讓他能夠盡量活得更久一些。
無疑,這樣的手段,足夠讓人早就心智崩潰,淪為一個瘋子。
但林五沒有瘋,他始終留著一口氣,等待著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
尤其是在一個月前,他已經聽說了內戰爆發的事情,并且從獄卒的閑聊中得知了徐煥之大人的神威,所以他在等著駙馬爺會來救他。
可惜的是,他一直沒有等到。
畢竟,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牢頭,即便駙馬爺恢復了權勢,又哪里還會想到他呢?
又哪里還會想到,他還活著,并且被關進了翼城黑獄呢?
直到今天,原本已經到了每日定時行刑的時間,前來折磨林五的獄卒卻遲遲沒有出現,而他身前的牢門,卻突然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