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貢生之資,一步入半圣之境,這是一種莫大的機緣,同時,也伴隨著無比的危險。
一個不慎,恐怕便會文心動搖,永劫不復。
遠在萬里之外的蘇雨似乎在這一刻感應到了什么,輕手一抖,于桌前灑下淡淡茶漬。
但小丫頭很快便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將茶壺穩住置于桌角,隨即心虛地抬起頭來,偷偷朝著桌前那個滿身邋遢的糟老頭子瞥了一眼。
“無妨無妨,灑了便重新煮就是了,泡茶就是這樣,最講究的還是耐心。”老人優哉游哉地端起那壺已經被傾倒了大半的茶壺,湊到鼻前輕輕嗅了嗅。
“啊!不錯不錯,不愧是我徒弟,這資質果然沒得說啊,這才一個多月的時間,竟然已經能把北湖龍井泡出這樣的程度,嘖嘖,我真是太有眼光了!”
說著,老人也不顧茶水滾燙,就這么將嘴湊到壺嘴邊,美滋滋地嘬了一口,臉上寫滿了幸福和滿足。
這一幕看在蘇雨眼中,卻是輕輕皺起了眉頭,她突然伸手一把拍在老人的手背上,眼中的不愉之色溢于言表。
老人訕訕地將茶壺放下,滿臉堆笑著說道:“這不是心急了些嗎,呵呵呵呵……”
蘇雨雙手叉腰,心想自己這老師還真是不講衛生,不論怎么教都改不回來啊……
經過蘇雨這無言的訓斥,老人頓時正襟危坐起來,露出一臉道貌岸然的模樣,從桌上拿過一個小茶杯,小心翼翼地將茶水倒入其中,這才捧起茶杯細細品鑒起來。
見狀,蘇雨終于滿意下來,然后將小腦袋湊到老人近前,一雙眼睛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老人抬起眼簾,偷偷瞄了一眼小丫頭那緊張的神色,心中暗暗發笑。隨即輕咳了一聲,然后點頭道:“咳,這個,勉強算是完成了為師的期待吧。不過不能驕傲,如今這般,距離真正的茶道大師,還差得遠呢!”
小丫頭聞言,頓時一雙眼睛彎成了一對漂亮的月牙。隨即轉過身,從床榻上拿起一本書籍,鄭重其事地遞到了老人身前。
老人見到封皮之上那碩大的《詩經》二字,頓時一陣頭疼,忍不住再一次苦口婆心地勸說道:“徒弟啊,要我說呢,你就專心于茶道之上就可以了,何必一定要跟你家少爺一樣,非得去學習這些詩詞歌賦呢?正所謂,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嘛……”
同樣的話,老人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里面,不知道說過多少次了,然而每一次蘇雨都是滿臉的倔強之色,分毫不退。
這一次也一樣,蘇雨就像是根本沒有聽見老人的說話一般,只是將手中那本微微泛黃的《詩經》越發向前送了幾分。
老人一臉無奈地接過書本,然后妥協道:“好吧好吧,今天該講哪兒了?”
蘇雨滿臉笑意地拖著小竹凳坐到老人身邊,然后熟練地將書本翻到了其中的某一頁。指著其上的“鹿鳴”兩個大字,朝老人點了點頭。
老人咂了咂嘴,然后開口道:“我先念一遍,你聽好了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隨著老人那鏗鏘有致的聲音,小丫頭也輕輕搖晃起小腦袋,認真地將每一個字都記在了心中。
“這意思就是說啊。一群鹿兒呦呦叫,在那原野吃艾蒿。我有一批好賓客,彈琴吹笙奏樂調。”老人一邊吟誦,一邊為蘇雨耐心地解釋著其中的含義。
說著說著,老人的老毛病又犯了,忍不住感慨道:“要我說啊,這篇文章根本就是寫得莫名其妙嘛,且不說鹿的聲音根本就不是這么鳴叫的,就說這主人家宴請賓客,又怎么會選擇在有麋鹿生活的地方?誰不知道鹿族之獸大多生活在草原和密林中?”
“我看那主人也是瘋了,才會選擇在妖獸橫行的地方宴請客人,除非這根本就是一場蓄意謀殺!”
小丫頭聞聲,頓時癟起了小嘴,狠狠地瞪了老人一眼。
老人見狀,只好做投降狀,無奈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們接著講這最后一段,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這句話要解釋起來其實跟前面也差不了多少,就是說呢……”
突然,老人的聲音戛然而止,然后他猛地站起身來,舉目朝著宿舍之外望去。
下一刻,老人的目光變得有些凝重了起來。
小丫頭似乎也感應到了什么,她看著老人似乎準備離去,突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了老人那有些油膩的衣擺,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擔憂之色。
老人一愣,隨即伸手在蘇雨的腦袋上拍了拍,笑著道:“沒事兒,你就在這兒待著,哪兒也不要去,我馬上就回來。”
蘇雨猶豫著,終于還是松開了手指,然后從桌上拿起茶壺,將里面的茶水倒掉,向著老人比劃了一陣,似乎是在說著:“我再泡一壺茶,等您回來了喝!”
老人咧著嘴笑了笑,一張老臉便仿佛是山間綻開的野花一般燦爛,卻無論如何也抹不去他眼中的那抹猥瑣之意。
“好!”
下一刻,老人轉過身,周遭紫金氣芒微閃,場間便只剩下了蘇雨一個人。
蘇文不知道老人為什么會突然離開,但是與此同時,在鴻鳴書院當中,卻有很多人也與老人一般,感應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正在慢慢朝山門靠近!
陸三嬌急步邁出了茶園,臉上寫滿了驚詫之意,然后他衣袖一揮,下一刻,便出現在了書院的山門之前。
與陸三嬌一同前來的,還有剛剛從墨溏小世界走出的白劍秋。
兩人同時發現了對方的存在,也都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了沉重之意,隨即兩人轉過頭來,看向了山門之外那道長長的石階。
在石階之上,有一位穿著棉布長襖的老人。正在慢步行來。
其時雖然已經入秋,但氣溫還遠遠沒有冷到要穿棉襖的地步,難道這位老人家就不怕熱嗎?
老人的雙手負在身后,就像是剛剛吃完飯出外消食散布的普通人。他的腳步很慢,卻并不是因為爬山上階的體力不支,而是他在欣賞道路兩旁的風景。
“神木山啊,說起來,很多年沒來看過了呢。”
老人一邊嘟囔著什么。一邊嗅著林中的淡淡茶香,悠然自得。
鴻鳴書院山門之前的青石階總共有908級,也不知道前人為何會特意建造出了這個有些奇特的數字,又到底有何說法。
但總之,老人在慢步走過了整整908級階梯之后,終于來到了山門之前。
在此期間,不論是陸三嬌還是白劍秋,都站在山門內一動也沒有動,或者說,他們不敢動。更不敢上前阻止。
老人慢悠悠地行至山門前那片開闊之地中,然后他抬起頭,看了看白玉山門上雕刻的那只鴻鳥,搖頭感慨道:“還是老樣子啊。”
鴻鳴書院的山門有著特殊的禁制,如果不是書院中人,或者佩戴了諸如蘇文等人當時所有的特制令牌,是根本無法進得其中的,這也是鴻鳴書院抵御外敵入侵的第一道防線。
然而,那位襖衣老人卻只是平靜地朝前踏了一步,下一刻。他的身影自山門之前消失不見。
一步之間,他便跨過了山門,進得門間。
經過千里之遙,數日跋涉。老人終于一路自衛國國都來到了徽州府,來到了神木山,最后跨過山門,來到了鴻鳴書院。
然后他看到了其內的陸三嬌和白劍秋。
“噢?你們二人難道是來迎接我的嗎?”老人淺淺一笑,微微躬身,做足了禮數。
陸三嬌臉上滿是戒備之意。開口道:“這里不歡迎你。”
老人笑著搖搖頭:“難道這便是鴻鳴書院的待客之道嗎?”
白劍秋輕輕瞇起了眼睛,沉聲道:“對書院來說,只有被邀請之人才能算作為客,但凡不請自來的,只能被視作是敵人!”
老人面露詫異之色,仔細打量了一下白劍秋,再度笑道:“劍秋啊,你什么都好,就是這脾氣不太好,這么多年了,境界還是沒有絲毫長進,看來那所謂紅顏禍水一說,并不是空穴來風啊!”
白劍秋聞聲,瞳孔微縮,一桿白瑩透亮的墨筆自他手掌之間浮現。
下一刻,大片燦爛的金輝自白劍秋的筆端噴薄而出,似飛流之瀑,急急向老人沖擊而去!
然而,面對丹青半圣奇襲一擊,那老人臉上的笑意卻絲毫不減,也沒見他做些什么,只是其棉襖下擺輕輕一蕩,隨即,那片金色的瀑布便徹底化為了無形!
白劍秋見狀不禁驚聲而道:“這怎么可能!你不是還沒有踏出那一步嗎!”
老人笑著搖頭道:“的確還差一些,不過對付你,卻是綽綽有余了,不過念在今日這里是鴻鳴書院,為表對主人的尊重,我可以不追究。”
老人的這句話似乎是在對白劍秋說的,但他的一雙眼睛,卻看著陸三嬌。
或者準確地說,是在看著陸三嬌手中的那片翠綠茶葉。
曾幾何時,陸三嬌于林花居為蘇文默默守護之時,面對徐妄派出的刺客,告訴對方,除非是那老匹夫親至,否則徐家敢來多少人,他便殺多少人!
時至今日,陸三嬌口中的老匹夫竟然真的出現在了他的身前。
能夠在輕描淡寫之間隨性化解白劍秋的攻擊,這樣的人物非常少,如果說將這個范圍縮小至衛國的話,那么,除了那位徐家的老祖宗,還能有誰?
這位棉衣老人,自然便是被稱為舉世半圣第一人,圣階之下全無敵的徐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