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枝頭剛抽出新綠的老樹上,有個臉色枯黃的少年有氣無力地趴在樹冠上,兩只黑貍在他旁邊嬉鬧著。其中一只跳到他的腦袋上,少年抬手把這頑皮的家伙丟下去:“走開走開,沒力氣搭理你們。也不知道老爹的買賣做得怎么樣了,這個冬天大家都過得不容易,好不容易來了條肥羊,可不要搞砸的好。呸呸呸,亞伯盯上的怎么會搞砸,除非老爹自己壞事。”
“但愿不會吧。”少年隨手摘下旁邊樹枝上長出的一根小小綠芽,咬在唇間,當即一股淡淡的苦澀味道在口腔里化開,一如在這黑暗之地里生活的味道。
光線逐漸西斜,溫度正漸漸下隆,少年緊了緊身上這件打滿補丁的斗蓬,便要溜下樹去。視線里突然有黑影閃過,少年露出一排黃牙:“老爹回來了。”
他轉身,朝后方那間間樹屋扯開喉嚨喊道:“老爹他們回來了。”
喊了兩三遍之后,七八間木屋里漸漸露出一張張蒼老的臉孔,他們滿布皺紋的臉裂開一道笑容,露出缺了門牙甚至牙齒掉光只剩下牙齦的嘴巴。
那枯黃少年麻利地溜下老樹,兩只黑貍跟在他的身后,少年穿著雙不太合腳的鞋子,左腳甚至破了個洞可以里面的腳趾。鞋子在松軟的泥地上留下個個腳印,少年飛也似地沿著一條小道迎往回來的隊伍。
他一眼就在前面的比瑞克老爹,旁邊則是自小就異常崇拜的亞伯。在他們后面是兩匹高頭大馬,馬上騎士一男一女。男的那個有著十分罕見的銀色蒼發,女的無論氣質衣著皆偏于中性,可張端麗的臉孔時,少年幾乎忘記呼吸。
少年心中喊道:這次肥羊的素質很高啊!
“就在前面不遠了,艾倫老爺。”比瑞克搓著手道,努力擠出憨厚的笑容。可惜他長得太過兇形惡相,如此一來,只顯滑稽。
“叫我的名字就好了,老爺子。”艾倫微笑道。
比瑞克咧嘴道:“那怎么可以,像您這樣的大人物我可真沒見過,我想那些貴族老爺就該像您這樣。”
“原來如此,可是老爺子,就算你再怎么拍我馬屁,我也不會拍拍屁股掉頭就走,所以你還是安心帶路吧。還有,我們后頭還有一支隊伍,人數在百人左右。大概明天會到,屆時就麻煩你讓人給接應一下如何?”
比瑞克臉上表情一僵,哭喪著臉道:“艾倫老爺,我們黑暗長矛在這里屁都不是。地方有限,真容不下你們這么多人呀。”老頭子心里想著剩下的食物就那么點,這些大老爺們該不會想呆個一兩天,那點東西還不夠人家一頓吃啊。
艾倫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笑瞇瞇說:“放心好了老爺子,我們自己有吃的。只不過在深入黑暗之地前需要一個休整的地方,事后我不會讓你們白忙活的。”
比瑞克這才放下心來。
那邊已經有個少年跑了過來,口無遮攔地叫道:“老爹,亞伯。咱們這條肥羊很不錯啊。”
比瑞克當既踢了亞伯一腳,后者罵罵咧咧地一邊揉著屁股,一邊上去拉過少年道:“別亂說話,咱們這次踢到鐵板了。”
“鐵板?”少年朝艾倫,后者溫和朝他一笑,他咧了咧嘴道:“我怎么像?”
亞伯嘆了口氣道:“我之前也像,要不也不會踢個正著了。”
艾倫騎馬經過一道樹門,那是兩棵長在道旁的老樹,它們的樹冠天然糾纏在一起,形成了一個自然的拱門。樹門之后是片空地,幾大口木槽用以儲水,旁邊坐著七八個中年婦人正在洗刷衣物。后頭是個用石頭壘成的爐灶,上面盛著口大鍋,里面像在煮著什么。旁邊搭了個簡易木臺,有個胖女人正在上面用一根大勺子攪動著鐵鍋。
瑞克回來,胖女人叉著腰吼道:“比瑞克,快去拿些肉出來,要不今晚大家都只有湯喊了。”又倫幾人,咦了聲道:“原來你還把肥羊給帶回來了,怎么,想把他們宰了下鍋嗎?先說好,我可干不來這種粗活。不過這小子和小妞細皮嫩肉的,味道肯定比你那些當寶貝似藏起來的臭肉好得多。”
比瑞克聽得一陣心驚膽跳,連忙叫道:“閉嘴,這幾位可是我們的貴賓。”
胖女子哼了聲,顯然不信。比瑞克對艾倫道:“艾倫老爺,她這兒有毛病,你可別往心里去。”老頭子對著自己腦袋比劃了一下。
艾倫搖搖頭,翻身下馬。環顧一周,只見黑暗長矛的賊窩遠比他想像中寒磣。一間間搭在老樹上的樹屋不像多么牢固的樣子,再加上這伙盜賊老的老,小的小,這里說是賊窩,不如說像個小村子更來得合適些。艾倫輕聲道:“老爺子,你們在黑暗之地混得也不怎么樣啊。”
比瑞克苦澀一笑,卻沒有回答。
接下來亞伯和那個少年同伴從艾倫他們手中牽過馬匹,帶著兩輛馬車安置到廣場一角。艾倫讓法雷斯拿出食物,交給比瑞克去做晚餐的食材。比瑞克雷斯讓人送來的煙熏肉風干保存的蔬果以及面包時,老頭子眼角都濕潤了,他都忘記多久沒吃到這樣的東西。當即一股腦全給那負責做飯的女人送去,然后偷偷地留起一些。胖女人么多吃的也眉開眼笑,當下叫來那幾個洗衣服的婦人,一起幫忙做菜。
還沒到吃晚餐的時候,艾倫在廣場上找了塊干凈的地方坐下。黑暗長矛的營地在一片高坡之上,從這里舉目以片黑壓壓的森林朝著前方鋪展。遠邊的天空已經堆滿火紅的云絮,像一團團靜止的火焰,將天地都染成了同一種顏色。艾倫的身上同樣染出一片紅光,他從旁邊的地里撥出一道剛長出來的草芯,在手里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
“艾倫老爺……你們不是商隊吧?”比瑞克走了過來,倫一眼,想坐下卻又不敢。
朝這個老人,艾倫拍拍旁邊示意比瑞克可以坐下,他歪著頭問:“為什么這樣說?”
比瑞克盤膝坐了下去,瞇了瞇眼道:“像,我在這里也混了有些年月了。但凡經過黑暗之地的商隊無不行色勿勿,哪像你們這樣還有空參觀我們的狗窩。”
艾倫淺笑,不答反道:“你們黑暗長矛不像盜匪,老的老小的小。要戰力沒戰力,要裝備沒裝備的,你們也混得太慘了些吧。”
比瑞克嘀咕道:“沒辦法,我們不愿殺人,也不敢殺人。就只能靠人多嚇唬嚇唬一些小商隊,勒索點錢財也就夠了。這不很多年輕的小子過不下去,全跑了去投奔那些排得上號的大頭目,我們這就剩下些老頭子和臭小鬼。”
“既然這樣,為什么不離開這?”
比瑞克苦笑了起來:“我們能去哪?艾倫老爺,大家伙之所以會來到黑暗之地,就是在自己家鄉過不下去了。不管是主動離開的,或是被迫離開的,總之我們都回不去了。在這里大家齊心協力,還能勉強過下去。一旦離開,這里的人十有都會過不下去的。”
“說到底,我們不過是一群還活著的幽靈罷了。”
這時有人喊比瑞克的名字,老頭拍拍屁股站了起來,他轉身要走。坐在地上的艾倫突然道:“我聽說大海最深的地方,那里連陽光也無法照及。大海的深處是永恒的黑暗,可就是在那最黑暗的地方,有一些生命它們自己能發光。照耀自己,也照亮黑暗,它們是黑暗中的亮光。”
沒有具體表達什么,艾倫只是簡單敘述一個事實。比瑞克聽得隱有觸動,老人撓了撓自己的腦袋,搖頭走了。艾倫沒有回頭,沒有挽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并不能奢望所有人都與自己同路而行。他依舊天,片刻后自言自語道:“你會是黑暗里那抹閃光嗎?”
然后轉頭塊大石,石頭后有個腦袋動了動,然后亞伯從石后爬了出來。少年滿臉堆笑道:“大人在路上的時候已經發現我了?”
艾倫點點頭。
亞伯嘆了口氣道:“我以為自己藏得夠好了。”
“你是藏得不錯,事實上,你在隱匿方面的技巧上很有天賦。怎么樣,要不要跟我走,我有一個朋友,他是暗殺隱匿方面的大師,如果讓他訓練你的話,你會成為不錯的刺客。”
“真的嗎?”亞伯眼睛亮了起來,這對于黑暗之地的少年來說無疑是一次改變人生的機會。可少年眼中的光芒很快暗淡下去,他苦笑道:“我很愿意跟在艾倫大人身邊,不過我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走……”
“沒關系。”艾倫輕輕道:“那個承諾長期有效,等你哪天改變主意了,可以隨時來找我。只要我還沒死的話。”
亞伯怔怔地,少年想像不出強大如眼前這人,除了時間外,還有什么東西可以殺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