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孫伏伽對李素還是很認同的。
孫伏伽此人,是有史記載以來的第一位狀元,正經的科考出身,憑自己的真本事名列進士第一,雖然如今執掌大理寺,被朝中不少人背地里罵他是黑面閻王,但是不可否認,這位閻王是非常正統的文化人。
真正的文人并不相輕,對那種有才華有擔當的文人往往惺惺相惜,心思狹隘容不得別人比自己優秀的人,首先便違了圣人道德教誨的本意,算不得文人,因為文人必須是君子,君子的氣量和胸襟都是非常寬廣的。
孫伏伽顯然是君子,他對李素甚至有些小小的欽佩,當初李世民執意營建大明宮,李素一篇《阿房宮賦》當庭宣念,觸怒龍顏,而至鋃鐺入獄,在孫伏伽心里,無論是《阿房宮賦》的絕世才華,還是李素作為文人的錚錚風骨,都值得他欽佩。
可惜的是,被他欽佩著的李素卻有點不爭氣,進大理寺的次數太多了點,而且還很奇葩,孫伏伽感到很不解,自古文人才華橫溢,頗多異行,魏晉之時以不羈浪蕩為美,有些人嗑了五石散,披頭散發脫光了衣裳在大街上裸奔都被譽為風雅之舉,一群搖滾瘋子光溜溜的寫詩作賦,竟被世人瘋狂追捧,尊為“名士”,包括李世民的偶像王羲之,只知他書法一絕,誰知道他嗑了藥以后是怎樣的德行?
所以,舉凡言行異常,瘋癲浪蕩的人,都可以稱為名士。
在孫伏伽看來,李素也是名士,因為這家伙太怪異了,說話也好,做事也好,總會給人出奇不意的驚喜……或驚嚇。
沒見過蹲大牢蹲得這么休閑愜意的,看看馬車上裝的東西,從酒肉到被褥,從躺椅到恭桶,樣樣精細無比,簡直把大理寺當成侯爺府了。
“李縣侯,你這是……打算在大理寺長住?”孫伏伽臉色有點黑。
李素目光不善,這家伙莫非咒我?
“不是說好了十日嗎?”
孫伏伽指了指馬車,嘆道:“但你帶來的東西分明能用十年……”
“都是我每日要用到的東西,哪一樣都拋舍不下,”李素眨眨眼:“孫正卿若覺得有礙觀瞻,可以把我趕出大理寺啊……”
孫伏伽氣笑了,想得美,留你多住幾日還差不多。
于是李素便在大理寺住下來了,擺出侯爺的架勢大搖大擺進了監牢,老地方,老規矩,兩名牢頭苦著臉,認命地接下了服侍李侯爺的工作,從頤指氣使的牢頭搖身一變,成了低眉順目的小廝下人,李侯爺一聲吆喝,要啥給啥。
牢房被布置得富麗堂皇,當然,全都是牢頭布置的,從被褥到恭桶,從書案到美酒,牢里可謂樣樣俱全,人在里面住著,牢頭在外面侍侯著,基本有求必應,直到李素提出牢房面積太小,提出想把隔壁牢房打通搞個一室一廳套間,牢頭終于果斷拒絕了他的無理要求。
于是,四進宮慣犯,大理寺白金貴賓李侯爺便在大牢里住下了。
每天小酒喝著,小曲哼著,沒事看看經史,打著呵欠讀圣人教誨,讀著讀著便睡著了,醒來百無聊賴,便把牢頭叫來,勒令他陪自己聊天。
其實大牢并沒什么不好,相對而言,李素住的地方很干凈,幾乎可以說一塵不染,每天喝喝酒,打打瞌睡,無絲竹之繞耳,無案牘之勞形,日子跟在家時一樣懶散,無聊。
大多數時候是閑著的,酒也好,書也好,終究有膩味的時候,這種時候李素用來思考人生。
今年已是貞觀十四年,有些事情也該準備了,比如抱大腿……
是的,懶散如李侯爺者,也要抱大腿的,不然這種美好的懶散時光恐怕過不了多久。
大腿有兩條,而且兩條都非常粗壯,一條是晉王李治,這是個隱藏版的大BOSS,直到目前,誰都沒想到千古一帝天可汗的繼任者,居然是嫡出子女里的老三,李世民英雄一世,最后的皇位沒傳給嫡長子李承乾,也沒傳給正當榮寵的李泰,而是傳給了那位不顯山不露水,皇子奪嫡中毫無底蘊根基的嫡三子李治,這個決定實在令當時天下震驚。
如今的李治,還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屁孩,雖然李世民封了他并州大都督的官職,只不過卻是遙領,“遙領”自然是客氣的說法,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屁孩也不可能治理好一方水土,事實上真正行使大都督職權,軍政一把抓的人是李績,這位名將還兼著并州大都督府長史的官職,說是“長史”,實則并州的權力全由他管理節制。
另一條粗壯的大腿自然是那位千古僅見的武妹妹了,如今的武妹妹正處于人生低谷,被貶至掖庭冷宮給宮人浣洗衣裳,這個女人李素必須想辦法見到她,在她最低谷的時候適當給她一點幫助,這份人情可不小,日后武妹妹定會記李素一輩子,有事沒事都會在宮里感謝李家八輩祖宗。
只是武妹妹這檔子事有點亂,原本是李世民的枕邊人,卻與李治看對了眼,兒子拐了老爹的女人,橫掃天下威服四海的天可汗陛下莫名其妙被兒子綠了,論坑爹的本事,李世民那些造反的,魚肉百姓的,咒爹早死的兒子們都不算什么,李治坑爹才叫坑得專業,愛上一匹野馬,二話不說就給爹頭上種了一片草原,實在是……貴圈真亂。
李素的優越性便在這里,他知道王朝興衰,知道誰是人生最后的贏家,知道如何趨吉避兇,任何人混得再風光,李素只要看他的名字,便知道這人大概什么時候會倒霉,比如李承乾……
制造與武妹妹相識的機會很不容易,如今她在掖庭,雖是冷宮,那也是李世民的冷宮,哪怕隨便從掖庭里拎一個切蔥大嬸出來,理論上來說也是李世民的女人,天子的女人可不是那么好見的,走漏了任何風聲,李世民可不會對自己客氣。
想了很久,李素漸漸有了主意。
他認識的權貴不多,能自由出入太極宮的權貴更少,或許僅僅只有一位,只不過,有這么一位已足夠。
遠在太平村道觀潛心誦念經文的東陽忽然打了個噴嚏,莫名其妙地揉了揉鼻子,然后繼續誦念經文。
主意打定,李素的心情更放松了,端起書案上精致小巧的銀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一飲而盡。
蹲大牢的日子偶爾也有不寂寞的時候,比如程家小公爺來探監。
程處默是個不錯的朋友,有福能共享,有難能同當,見好兄弟進了牢房,程處默每隔兩三日便進來看他,陪他說話聊天,陪他喝酒。
這一天程處默又來了,進了監牢吆五喝六,把牢頭支使得團團轉,氣焰比李素還囂張。
“算算日子,你在大理寺住了六七日,再住幾日差不多該出來了,出來那天俺去接你,二話不說六福樓,先喝個痛快,再叫幾個姑娘陪你玩個痛快,又吃又喝又玩,牢里帶出來的晦氣便去掉了,咋樣?”程處默拍著胸脯豪邁地道,說到“姑娘”時眉飛色舞,表情非常的齷齪。
“不咋樣……”李素懶洋洋地道:“出了監牢我就回家,蹲了十天,家人還不知急成啥樣,哪能沒心沒肺在外面吃吃喝喝……”
——更何況這年頭也不知有沒有花柳病這東西,沒有青霉素,更沒人發明愛的小雨衣,染了病可就樂子大了。
程處默擠眉弄眼笑道:“兄弟原來也怕夫人,這好辦,出來后咱們去房家,你這德行跟房相一般無二,房家老二娶了高陽公主,也是個怕夫人的慫貨,你們爺仨肯定有話聊……”
李素表情不善,扭頭大喝道:“牢頭!牢頭滾出來!大理寺監牢重地,誰讓你們把這種閑雜人等放進來的?快趕出去!”
程處默哈哈大笑:“兄弟,兄弟莫鬧了,也不用你趕,我等下就走,今日房家老二邀宴,給人接風,我得趕去湊個熱鬧。”
“給誰接風?”
“兩位皇子,齊王祐,還有一位是你的熟人,吳王恪,他們被召還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