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李泰無疑屬于很會聊天的那種人,一開口便準確地拽住了李素的爽點。
這些日子李素忙得上竄下跳,頻頻出入各長輩府上,被灌得暈暈乎乎仍不怕死的一去再去,王直發動他的手下大街小巷到處閑逛打聽,忙來忙去,想知道的無非就是幕后到底是誰在指使,然后揪出他,滅了他。
無頭蒼蠅般四處亂撞毫無頭緒時,李泰卻忽然說出這么一句話,不得不說,這句話實在太對李素的胃口了。
短暫的驚愕之后,李素的第一反應不是欣喜,而是更強烈的警覺。
天上沒有掉餡餅的好事,魏王李泰長得肥頭肥腦憨態可掬,可誰若真把他當成弱智就可笑了,很顯然李泰沒有當活雷鋒的興趣,而李素,也絕不相信李泰會無緣無故幫助他。
準確的說,大家以前還算是仇人好不好?
腦子急速轉動,一時間無數種可能閃過李素的腦海,李泰是欲借刀殺人,或是禍水東引,或是漁翁得利……
不管任何可能,李素相信李泰的目的絕不單純。
“殿下知道幕后是何人指使?”李素眨眼笑道。
李泰也學著他眨眼,圓得跟銅盆似的肥臉出現這個表情實在有點可笑,老天爺也不知有多恨他,不但讓他胖成這副德行,臉還非常圓,仿佛歲月刻意把他的臉精心打磨過了一般,別人的歲月只磨平性格里的棱角,而李泰,卻被歲月磨平了臉上的棱角,整個腦袋圓得不像話,上法場一刀砍下去,腦袋不用任何助力就能滴溜溜滾兩里路……
“子正兄想知道嗎?”李泰渾然不覺李素腦海里把他形容得很陰損了,仍眨著可笑的小綠豆眼笑道。
李素哈哈大笑,隨即臉孔忽然一板,拱了拱手道:“不想知道!城門快關了,殿下,臣告辭!”
說走就走,毫無留戀。
李泰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呆呆地看著李素起身,離開。
這家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接下來你應該露出無比焦急無比期待的表情,跪在地上哀求我趕緊說出真相才是正確的打開方式啊!
“子正兄且慢!且慢!”李泰急了。
李素轉身,面無表情:“殿下還有吩咐?”
李泰從袖子里掏出一塊潔白的絲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這個動作贏得了李素些許的好感,不錯,大家都是愛干凈的人,大唐很少看見男子有帶絲帕的習慣了。
李泰擦了把汗,又把絲帕塞回懷里,肥臉忽然露出幾分冷笑:“子正兄真是好涵養,仇敵都把你家人害入獄了,你居然毫無復仇之心,這個躲在背后的敵人不揪出來,你果真睡得踏實嗎?”
李素也笑:“殿下,原諒我說話耿直,殿下無緣無故幫我揪出仇敵,我也睡不踏實,我李素雖是唐臣,可是除了當今陛下,誰也不能把我當刀使!”
李泰怒道:“愿不愿當刀那是你的事,你若確定了仇敵,會因為不想當刀就放過他嗎?”
李素一臉懶洋洋地道:“又不是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有必要如此計較嗎?再說我這人生性寬宏大量,說不定真就不計前嫌了呢,說到底,我心中的恨意并不強烈,有機會報仇自然順手便報了,沒有機會我也不急,拖個三年五載,慢慢的也就不當回事了,殿下,你別拿這個來激我,想借我之手除去誰,最好先把話說明白,情當這是一筆買,合則兩利,不合則散,你若以為隨便說個名字我就沖上去把他殺了,未免太過天真。”
看著李素堅毅不容商量的表情,李泰首先泄了氣。
大家都是聰明人,話說到這個份上,再玩弄小花樣小心機,委實貽笑大方了。
“好,正如你所言,‘合則兩利’,子正兄,你和我是沒有沖突的,且不論往日的恩怨,也不說交情之類的惡心話,至少眼下,我們有共同的敵人,此言你認同否?”
李素笑了:“這句話才算說到點子上,不錯,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李泰怔忪片刻,忽然展顏笑道:“不愧是大唐的才子,出口即成章典,‘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斯言善矣,當浮一大白!”
說完李泰端杯一飲而盡,長舒一口氣,痛快大笑。
李素的眼中也漸漸露出了笑意。
以前沒接觸過李泰這個人,在他的印象里,李泰倚仗父皇溺,再加上他是諸皇子中學問最淵博,讀書最勤奮的人,所以向來狂妄自大,目中無人,而且清高孤傲,甚至還喜歡躲在背后玩陰謀耍詭計……
這個人毛病很多,可是……卻也有些憨傻可愛之態,有時候確實讓人對他無法保持戒意,也恨不起來。
一個毛病多的人,不一定是徹頭徹尾的壞人,李泰頂多就是一個智商比較高且被老爹慣壞了的問題少年。
對待問題少年,李素比較有經驗,首先,不能慣他的脾氣。
李泰大部分時候其實并沒有那么精明陰暗,可以說,很多陰謀詭計以及不該有的野心,都是王府一些幕僚謀士門客們攛掇出來的,比如此刻,明明該說正事時,李泰卻為李素尋常的一句話而擊節贊嘆,并自顧自地為這句話浮白一口,喝了酒還不夠,獨自一人目光呆滯,嘴里仍在喃喃念叨這句話,頗具幾分書呆子的癡傻模樣。
李素也不急,站在殿門口靜靜地看著他,嘴角噙著一絲微笑,目光充滿了探究。
不知過了多久,李泰終于回神,抬頭與李素的目光相碰,頓覺失態,不好意思地干笑兩聲,端杯借以掩飾。
“正如子正兄所言,此事我們可以合作,各取其利如何?不說什么借刀殺人的掃興話,你和我都是彼此手里的刀,只要刀尖對準的方向一致,我們便能繼續聊下去,對不對?”
李素笑意愈深:“殿下果真是通透之人,臣佩服。”
李泰若有深意地笑:“還望子正兄日后莫將刀尖反過來對準我,你我之間因利而合,各取其利而散,當年也沒什么不共戴天的大仇,認真說來,當初我還著過你的道呢。”
“那是自然,殿下不跟臣計較,臣便謝天謝地了,怎敢對殿下不誠不忠呢?”李素頓了頓,眨眼笑道:“說不定,殿下將來還會取某人而代之,坐上那貴不可言的位置,臣有幾個膽子,敢與殿下作對?”
李泰兩眼一亮,呼吸情不自禁地有些急了,白白的臉孔迅速泛起一抹潮紅。
這句話,實在撓中了他的癢處。李泰這幾年最喜歡聽的便是這句話,而李世民對他的溺,長久下來,他也產生了錯覺,或許,他魏王離那個位置……真的很近,近到觸手可及。
“哈哈,過了,太過了,子正兄不可胡說!太子皇兄素得朝野擁戴,泰何德何能,竟能……哈哈,不說了,不說了!”李泰興奮地道,一張通紅的肥臉卻已深深的出了他。
二人哈哈大笑,眼神互視間,一次陰暗的政治交易即已達成。
“說正事,子正兄知道這次是誰陷害你丈人嗎?”李泰壓低了聲音道。
李素笑道:“想來想去,你我共同的敵人便只有太子了,但我看得出,此事與太子并無直接干系,其中內情,還望殿下賜告。”
李泰露出贊賞之色,點頭道:“我喜歡跟聰明人說話,省力且省心……不錯,跟太子有關,但太子并未參與太深,此事真正的幕后主使,卻是……漢王李元昌!”
李素神情微動,很快恢復如初。
漢王李元昌,嗯,是個大人物,李世民同父異母的弟弟,說起來還是李承乾李泰這些皇子的叔叔,但是年紀并不大,因為高祖李淵一輩子胡搞瞎搞,老年得此一子,先封魯王,后改封漢王,說是皇室宗親,但論權勢地位實在很微末,以李世民的心性,斷然不會讓這么一位異母弟弟掌太多權力,很敏感也很危險,簡單說,李元昌根本就是一個不思進取整天欺男霸女的紈绔子弟。
這位年紀不大輩分卻不小的紈绔子弟后來搭上了太子李承乾,據說二人關系很親密,李元昌常被太子留宿于東宮,東宮但凡有飲宴或是歌舞盛會,必然有李元昌的身影,二人的關系說是叔侄,其實更像一對共享富貴的狐朋狗友。
李泰說出李元昌的名字時,李素便隱隱有幾分明白了。
見李素面無表情,李泰一時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端倪,只好接著道:“事出之因,其實并非李元昌所為,是漢王府下面一個管事,名叫崔豐,此人仗了漢王的勢,在長安城向來作惡多端,聽說連命案都牽扯過幾宗,后來不了了之,這個崔豐去年便看上了東市黃守福的那家店鋪,當然,以崔豐的品性,出價不可能太高,幾乎是半買半搶,黃守福自然不甘,于是趁著還未與崔豐談妥,便趕緊找了個下家,把店鋪發出去……”
李素苦笑:“所以,那個下家,便是我那可憐的老丈人了?”
李泰笑道:“正是。”
李素嘆了口氣,這就說得通了,難怪去年老丈人手頭不便,只能先期付一部分買店鋪的錢款,而黃守福也二話不說便答應下來了,這店鋪在黃守福眼里分明已是燙手的山芋,趕緊扔出去才是正經,給崔豐,等于是半送給他,而給許敬山,雖然也是欠付,但欠的錢遲早總收得回來的,正常人都知道該做什么選擇了。
李泰接著道:“后來崔豐發現店鋪已被轉他人后,不由大怒,私下里找過黃守福,二人不知怎么談的,最后不歡而散,從此以后,崔豐便暗中恨上了黃守福,連帶的,連你老丈人也被他恨上了,除了想辦法報復黃守福外,他也暗中查了一下你丈人,一查才知道他與你的翁婿關系,你與太子素來不合已是人盡皆知之事,漢王與太子又過從甚親密,所謂‘同仇敵愾’,作為漢王府的家奴,崔豐既想把店鋪奪為己有,又想順手收拾一下你老丈人,好在漢王面前立功……”
看著李素一臉無奈苦笑的表情,李泰笑道:“后面的事,子正兄想必也知道了,黃守福莫名其妙喝了你丈人家的茶,當夜暴斃,崔豐馬上叫了一位暗中投靠了太子的刑部侍郎親自拿人,仇人死了,你丈人也下獄了,店鋪空了,在漢王面前也立功了,好個一石三鳥之計,只是這姓崔的是個蠢貨,他眼里只有漢王和太子,以為天下人皆可招惹,但他沒想到這次招惹了你……”
“聽說事發后崔豐喜滋滋跑回王府邀功,漢王當時嚇呆了,二話不說叫人把他吊起來狠抽了一頓,然后趕緊備車馬進了東宮,與太子商議許久后,回到王府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崔豐殺了滅口……直到后來,子正兄為救丈人把水攪渾,原本毫無證據毫無破綻的一樁案子,而你卻從那位刑部侍郎下手,甚至不惜反過來栽贓陷害,連太子和漢王都沒想到你居然會出這一招,事情鬧大了,刑部侍郎韓由下獄,此案上達天聽,大理寺卿孫伏伽親審,太子和漢王也急了,他們察覺到若再不收手,很有可能引火燒身,原本他們想派人殺韓由滅口,但孫伏伽似乎也察覺到韓由在此案中舉足輕重,派了重兵保護他,旁人無法接近,后來太子只好退而求次,控制了韓由的家眷,并派人傳話進監牢,不準韓由亂說話……”
李素臉色有些難看,沉默許久,長嘆道:“沒想到如此大案,如此奇冤,竟是一個蠢物無意中所為,太子和漢王只不過在后面收拾爛攤子罷了……”
李泰笑道:“沒錯,他們也是被崔豐所牽累,誰也料不到一個蠢貨干出的事情,竟連累了這么多人,太子和漢王怕是將他千刀萬剮的心都有了,然而二人既然出手收拾了爛攤子,就不得不一路做下去,越出手越錯,越錯越要掩蓋,最后錯得越多,此案上達天聽,陛下嚴旨追查,太子從去年到如今,父皇本就處處冷落無視,若真被孫伏伽查出點什么,恐怕東宮之位就真的……哈哈!”
李素也笑了兩聲,接著笑容忽斂,一臉狐疑地看著李泰。
“殿下對此事知之甚詳,幾乎連每個細節都清清楚楚,你是怎么查到的?或者說……此事幕后真兇其實根本就是你?”
李泰聞言渾身肥肉忽然一抖,也不知是嚇的還是氣的,李素甚至親眼看到他臉上身上漾出一圈圈的肉波。
“李素,長安城里皆云你是個混帳,從來不說人話,本王一直將信將疑,今日看來,你何止不說人話,簡直聲聲皆是犬吠!你若再誣本王,信不信我與你血濺五步!”李泰一臉悲憤,咬牙切齒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