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君集怎能無恨?
他恨的不是流放千里,恨的是李世民不公。
都是跟隨李世民打江山的老臣,都是戰功彪炳的當世名將,當初李靖滅洞突厥縱兵屠民搶掠,回朝后只是交卸了兵權,便被高高供起,而他侯君集回朝后卻被鎖拿下獄,流放千里。
處置待遇天差地別,尤其是西域諸國君主施壓,而煌煌大唐卻因這些蠻夷小國的指責而加罪于他,侯君集怎么想都覺得自己成了李世民手中的一顆棄子,為了那些蠻夷而放棄了他這個跟隨多年的忠心部將。
如此不公的待遇,教侯君集心中怎能無恨?
可是,恨又能怎樣?臣只是臣,君仍是君,恨意再深,他也只能選擇忍氣吞聲,面對李世民時仍要做出無比悔恨愧疚的模樣,仍要伏地跪拜表示自己的忠誠,稍微露出半點怨恨的表情,便有可能招來殺身之禍。
東宮。
最近東宮的客人比較多,多得有些詭異。
每日黃昏,城門坊門快關時,總有一些人面見太子,他們從來不走正門,皆由李承乾的心腹宦官從東宮南門將其接入后庭。
東宮后庭有一片占地廣袤的池塘,引曲江之水而充之,池塘的中間有亭臺水榭,每日黃昏,李承乾便召集一些人到池塘中心的涼亭內,布置酒菜,掛起宮燈,一群人在亭內高談闊論,吟詩作賦,效魏晉狂士遺風,常有開懷大笑之聲從涼亭傳出老遠,往往通宵達旦賓主方興盡而散。
外人眼里看來,這是非常正常的社交舉動,李承乾最近一反常態,竟漸漸杜絕了女色,引三五友人亭中聚會,談古論今,顯然比終日沉迷酒色在東宮屬臣于志寧等人眼里,自李世民動了易儲之念后,太子殿下惶恐之下痛改前非,終于改邪歸正,走上了正途,至少眼下已看不到殿下終日沉迷酒色的頹廢模樣,與三五友人涼亭內談古論今,委實是一個好現象,頗有積極上進之新氣象。
所以,對李承乾常召友人東宮聚會一事,諸多東宮屬臣包括李世民布下的眼線都看在眼里,眾人都很欣慰,更樂見其成。而李承乾也沒讓大家失望,白天老老實實讀書,房玄齡,孔穎達,岑文本等當世名臣大儒盡己所能,教授太子學問,晚上則邀三五友人吟詩作賦,談古論今,如此改變,連太極宮的李世民聽了眼線的稟奏后,臉色都稍見緩和,只是沒好氣地哼了聲,卻再也不提易儲之事了。
其實,李承乾如果真的這樣積極上進的生活下去,他目前的危境以及搖搖欲墜的地位未嘗不可挽回,他最大的優勢便是嫡長子身份,在這個長幼有序,極重綱常的年代里,嫡長子便是天生合法的繼承人,如果不是品性德行太過不堪,但凡一點小瑕疵,世人都能忍則忍。
可惜的是,李承乾所做出來的這一切,全只是表象,是一場蒙騙天下人的戲。
他確實邀了不少人進后庭涼亭談古論今,但高聲談論只是故意傳出去讓東宮的人聽到,大部分時候的竊竊私語,卻在謀劃一件驚心動魄且大逆不道的大事。
選在池塘中間的涼亭也是絕佳的主意,涼亭四周臨水,旁人沒有竊聽的可能,能夠最大限度地保證秘密不會外傳。亭內摒退所有無關之人,留下的全是一群的極端分子,大家如眾星拱月般把李承乾捧在中間,一字一句吞吐間,一樁陰謀造反的大事在眾人的謀劃中逐漸搭起了框架,充實了血肉,真正變成了一件有成功可能的謀朝篡位。
參與聚會的都是李承乾的熟人,無論好人還是壞人,身邊終歸有幾個朋友的,有的朋友爭氣,有的不爭氣,很不幸,李承乾身邊圍繞的朋友里面爭氣的人委實不多。
第一個是杜荷,三十來歲年紀,心高才疏,他是名相杜如晦的次子,尚城陽公主,被封駙馬都尉,爵賜襄陽郡公,官至尚乘奉御。
所謂“尚乘奉御”,名字聽起來很拉風,一看這四個字便透著濃郁的高大上的氣息,可是它的職司卻并不如名字那么高貴,事實上這個官是管馬的官,皇家的所有馬匹都歸他管,從皇帝出行的儀仗用馬,到皇帝親征的戰馬,再到各種場合所用的各種馬,都歸他管,如果一定要打個比喻的話,這位杜奉御的地位大抵相當于孫悟空曾經當過的弼馬溫,位卑官微,妥妥的事業低谷期。
第二位客人名叫趙節,是李世民的妹妹長廣公主之子,其父趙慈景,是早期跟隨李淵起兵反隋的功臣之一,后來早故,長廣公主帶著幼子趙節奉旨改嫁楊師道,而趙節也被賜了一個揚州刺史的虛銜,屬于有官無權的紈绔子弟。
第三位客人是老熟人,漢王李元昌。這家伙除了一個王爺的頭銜以外,沒什么好介紹的,如果一定要給個評語,唯有四個字最合適,“一個壞人”。
主要的客人便是這三位皇親國戚,都算是李家皇族里的人,而另外兩位客人不是皇族中人,一位是李承乾的心腹侍衛,有個頗像非主流名的名字,名叫紇干承基,另一個名叫李安儼,是曾經隱太子李建成的屬官,現掌管宿衛,任左屯衛中郎將。
五位客人便成了李承乾謀劃造反大業的骨干成員,三個不爭氣的紈绔子弟,再加一位有勇無謀的武士,僅有一位真正有分量的,掌管部分兵權的中郎將李安儼,說實話,這個造反班子實在是弱爆了。
夜涼如水,涼亭四檐高高掛起了宮燈,此時已漸中秋,夜里的寒風有些凜冽,可亭內六人渾然不覺,他們神情凝重,湊在一起商議著這件生死攸關的大事。
“左屯衛已收買了三位都尉。一位中郎將,昨夜臣秘密見了他們,他們已承諾,愿為太子殿下效死……”李安儼壓低了聲音,如蚊訥般悄聲道。
李承乾等五人兩眼頓放光彩,對這個好消息振奮不已。
“這幾位將軍能調動多少兵馬?”李承乾努力壓抑著興奮,低聲問道。
李安儼猶豫了一下,道:“三千左右兵馬,只是左屯衛大營在長安西郊,如何令這三千人進城卻是個大麻煩,更何況長安城內一百零八坊,坊間皆有坊官武侯和府兵駐守,縱然進了城,區區三千兵馬,怕是仍不夠,對付城內守衛已然吃力,若攻至太極宮,恐怕再無余力矣!”
李承乾的目光不覺黯淡下去。
武力造反,談何容易,任何一個細節沒思量周全,便是事敗殺身的下場。區區三千兵馬,對長安城周邊以及城內數以十萬計的戍衛軍隊來說,簡直如飛蛾撲火般不堪一擊。
紇干承基這時緩緩道:“殿下,太子左右率衛的領軍郎將,臣也試探過了,這些人說是太子所屬,實則全是陛下的心腹兵馬,收買不易,至今只說動了兩位都尉效命,此二人可在事發后煽動部將大營縱火,火起之時可掌兩千兵馬于太極宮前與左屯衛將士會合……”
李承乾仍深蹙眉頭,很顯然,這點兵馬根本沒有太大的用處,一旦事發,駐守長安城內外的戍衛軍隊可在一個時辰內將其迅速剿滅。
見李承乾愁容滿面,杜荷輕聲一笑,道:“殿下勿憂,臣以為,欲圖大事,必須說動一位開國勛臣來助,他若愿為殿下效命,此事可成矣。”
李承乾身子猛地一挺,急聲道:“卿所言何人?”
杜荷笑道:“陳國公,侯君集。”
李承乾等人兩眼圓睜,倒吸一口涼氣。
杜荷卻不理會眾人怪異的目光,徑自道:“侯君集此人性烈而量小,當初跟隨陛下南征北戰,立下無數汗馬功勞,更甚者,三年前領軍征西域,滅高昌國,為大唐徹底掌握了絲綢之路以西,也震懾了蠢蠢欲動的西域三十六國,這等滅國亡族之潑天大功本應重賞,可僅僅只因縱容部下殺了幾個高昌王公和平民,搶了一點財物,便被陛下鎖拿下獄,非但不賞,反而罪之,流放三千里,昨日方才回到長安……”
“殿下,以侯君集之品性,陛下這等處置對他來說,無疑是奇恥大辱,侯君集必對陛下心懷滔天之恨,而此人在軍中素有威望,玄武門擁戴有功,陛下曾任其左右兩衛大將軍,長安各衛軍中門生舊部如云,可謂一呼而百應,殿下若能說得此人相助,只消他一聲高呼,應者何止千萬?殿下若能說得此人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李承乾兩眼大放異彩,神色興奮地搓了搓手,笑道:“若侯大將軍果真對父皇心懷怨恨,此人確可拉攏,孤可許他事成后封王列公,執宰三省,位極人臣,侯家世代永沐天恩。”
語氣一頓,李承乾望向杜荷:“孤與侯大將軍來往并不多,誰愿為孤說他來投?”
杜荷笑道:“殿下勿憂,說侯君集之人就在您的東宮,此人名叫賀蘭楚石,是侯君集的女婿,官居東宮府千牛,讓賀蘭楚石去說侯君集,再合適不過。”
當說客勸服侯君集造反,對李承乾等造反派來說,似乎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因為侯君集和李承乾有一個非常明顯的共同點,他們都對李世民有恨。
“恨”和“愛”一樣,都能令人喪失理智,長出一顆潑天膽子。
賀蘭楚石登侯家門的時候,侯君集正閉門謝客思過,這是李世民的意思,做錯了事就要承擔,要反省,所以侯君集很老實的在家反省。
侯家閉門謝客,無數上門探望的舊友同僚門生都被拒之門外,但賀蘭楚石卻暢通無阻地進了門。
賀蘭楚石不是客人,他是侯家的女婿。
侯府的后院廂房內,賀蘭楚石見到了老丈人侯君集,翁婿二人在房內相對而坐,小酌小飲,畫面非常溫馨,然而,二人談的話卻與溫馨毫無干系,反而摻著陣陣陰風。
兩個時辰,從下午聊到黃昏,翁婿二人沒出過房門,沒人知道他們聊了什么,侯家的人只看見賀蘭楚石走出屋子時滿臉堆笑,不停轉身朝丈人行禮,而侯君集依舊是面無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
賀蘭楚石走后,侯君集仍呆呆地站在庭院中,看著院中堆成小山似的一盆盆菊花。
菊花是今日上午宮中送來的,每逢重陽中秋,李世民便命宮人將菊花分賜于臣子,早已是俗成的規矩,侯君集回長安才兩天,李世民也沒忘了他,賞賜侯家的菊花甚至比往年更多了些。
看著那一株株擺放有致,迎陽怒放的金黃花朵,侯君集的臉色愈見陰沉。
此刻的他,想起了貞觀九年時的一件往事,那一年侯君集騎馬入尚書省,因縈懷公事而失神,走過省門竟忘了下馬,當時被李靖看見,李靖謂旁人說,“侯君集意不在人,來年恐有異志。”
這句話侯君集一直記得很清楚,今日以前,每想起李靖這句話,他總是心中冷笑。
然而,今日女婿賀蘭楚石走后,侯君集再想起這句話時,卻笑不出了。
院子里,金黃的菊花迎風招展,李世民并未忘記曾經為他立下汗馬功勞的功臣,這位天可汗陛下對籠絡臣子之心頗有獨到之處,朝堂里是君臣,私下里卻跟諸多文臣武將相處得跟朋友一般,平日里但凡有一些有趣好玩的物件,或是可口的吃食,李世民總不忘給這個賞一點,給那個賜一點,東西并不貴重,但其中的心意卻比賜金賞銀顯得更為真摯。
看著院子里一盆盆的菊花,侯君集冷漠的面頰不由抽搐了幾下。
反,或者不反,侯君集陷入了煎熬。
如若反了,靠太子李承乾和幾個不爭氣的紈绔子弟的謀劃,久經戰陣的侯君集其實一眼能看得出,此事的成功率極低。再說,以李承乾昏庸狠辣的品性,就算謀反成功,未必不會對他來一出兔死狗烹的經典戲碼。
如若不反,心中久抑兩年的恨意如何宣泄?
定定看著院子里的菊花,侯君集面容漸漸猙獰,忽然飛起一腳,將一盆菊花踢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