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過后,關中連綿秋雨,連下了四天。
長安城籠罩在一片朦朧的細雨中,絲絲如愁緒,煙波裊裊,纏綿悱惻。
貞觀十七年八月十九,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于家宅內召麾下四名都尉聚而議事,隨即四名都尉分別回營。
貞觀十七年八月廿日,左衛兩位中郎將,六名都尉登門拜訪陳國公侯君集。
八月廿一,太子左率衛兩火府兵私下械斗,死二人,重傷四人,事發后尚書省震怒,兵部尚書李績急稟太極宮,得李世民首肯后,李績簽發調令,罷太子左率衛中郎將劉思純,右郎將常迎望暫代其職,節制太子左率衛兵馬。
八月廿二,太子李承乾出行,夜宿城外青云觀,當夜,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領三名左屯衛重要將領喬裝秘密入觀,與太子相見,兩個時辰后,眾將悄然離去。
不知不覺間,李承乾謀反的節奏忽然加快了。
他等不了了,更受不了這種日夜煎熬和恐懼,有些事情既然已開了頭,絕不能半途而廢的,里面涉及太多人命了,而且事情商議越久,拖得越久,越容易出現變故,所以一旦謀定,必須發動!
任何人都沒發現,長安城風平浪靜的表象下,透著一股黑云壓城般的壓抑氣氛,看似無風無浪,實則暗潮洶涌,即將噴薄爆發。
中秋后過這幾日,長安城內另一支藏在暗處的勢力也發動了。
位于東市牌樓南側的王直居所這幾日門口張燈結彩,賓客盈門,上門的客人有的連王直本人也不認識,事實上王直這些年在長安城東西兩市闖出了不小的名頭,其人仗義輕財,豪氣干云,而且待人接物非常周全,無論官商潑皮甚至乞丐,王直皆待之如一,漸漸的,王直在長安城那些混生活的潑皮無賴游俠兒圈子里博了一個“小孟嘗”的雅號。
這幾日王直居所賓客盈門,是王直本人的決定,院內置席設酒,小孟嘗早已放出話來,十日之內,東市任何人皆可上門,哪怕是個乞丐,只要進門便是王直的貴客,酒肉飯菜管飽,吃完抹嘴便走,別無所求。
連開十日酒宴,對小孟嘗來說委實也是一個大手筆,據江湖傳聞,言稱這位王家大哥篤信佛教,上月去慈云寺燒香還愿,得了菩薩的指點,遂廣施恩惠,澤被于民,為自己修來世積功德,于是便有了連辦十日酒宴的舉動,王直的這個決定一時被謂為長安東西兩市的佳話,無數認識的不認識的賓客紛紛登門,人流如潮,來來去去之間,王直個人的江湖威望也在東西兩市達到了頂峰。
這個掩護很妙,當然,也很費錢。
熙熙攘攘的王家院子內外,一些抱著蹭吃蹭喝想法的客人當然是多數,然而卻有一小部分人也穿著破爛的衣裳,大搖大擺地從大門進進出出,這些人進門后小心避開人多眼雜的院子,拐到后院一處僻靜所在,王直早在等著他們,眾人聚頭,王直居首座,面無表情地將一道道命令發出去,眾人一一領命離開,沒過多久再回來復命,然后再接到命令離開。
借著酒宴的掩護,這些人頻繁進出王直居所,從無一人懷疑,而王直的居所也成為了長安城這股暗黑勢力的指揮中樞,命令上傳下效,暢通無阻。
八月廿四,太平村,李家。
夜半子時,李家的大門外一片漆黑,平日門口徹夜掛著的兩只黃皮燈籠今夜也悄然熄了,遠處望去,可謂伸手不見五指。
相比大門口的平靜和黑暗,李家大院內卻是一片混亂。
從薛管家到下面的雜役和丫鬟,紛紛將收拾好的細軟和一些貴重物事搬上停在后院側門外的兩輛大馬車上,而李家的幾位主人也在下人的攙扶下匆匆往馬車上走去。
突如其來的轉移,除了李素,別人都是一頭霧水,包括李道正在內。
被薛管家和李素一邊一個攙著胳膊,半是攙扶半是強迫地往外拉,李道正的表情茫然且不滿。
“咋回事么,咋回事么?好好的咋要搬家捏?你個慫娃又闖了啥禍?”李道正怒沖沖地道。
李素陪笑:“爹,就在外面小住兩三日,孩兒保證,兩三天后一定回家”
“你把我搬到哪里去?家里剛剛秋收,庫房的糧食還沒搬,被人偷了咋辦?”
“不遠,孩兒去年派人在村子南面二十里的山坳里挖了幾個窯洞,委屈爹進去住兩三天,兩三天后孩兒一定接您回家至于糧食,這個您就別操心了,人命比糧食金貴。”
李道正大怒,一腳正踹中李素的屁股,踹得李素一個趔趄。
“慫娃你老實交代,到底在外面闖了啥禍?以前闖禍得罪一些權貴,我都不說啥咧,這次竟然要搬家,你在長安城里到底惹了誰?”
李素嘆了口氣,攙著老爹的手腕用力緊了緊,看著他暴怒的眼睛,李素正色道:“爹,孩兒沒惹禍,您要相信我,有些事情孩兒無法直言,只能告訴您,長安城不日有大變,孩兒心里裝著家不管這場大變會不會殃及咱家,事先躲開總是沒錯的,孩兒圖的是家小平安,力保萬全。”
李道正一怔,旁邊拎著兩個布皮包袱的武氏卻柔聲道:“老爺,長安城里任何變故其實與咱們李家并無太大干系,但有了變故總歸要防著一點,侯爺也是為了家小著想,安頓好了家侯爺才能心無顧忌呀。”
李道正眼睛一瞇:“我聽出來了,你們的意思是說,有人可能會趁變亂來咱家尋仇?”
李素苦笑道:“爹您想多了,不會有人尋仇,此事與孩兒無關,孩兒轉移家人只是以防萬一”
李道正神情數變,嘴唇蠕動幾下,欲言又止,接著忽然變了性子似的,非常順從地上了后院停著的馬車。
一雙皓腕忽然拽住了李素的胳膊,李素回頭,迎上許明珠忐忑惶恐的目光。
“夫君長安城真有變亂么?”
李素沉默點頭。
許明珠目光一黯,輕輕道:“這場變亂,夫君也卷入其中了么?”
李素沉默片刻,緩緩道:“身不由己,只能力保周全。”
許明珠也沉默,半晌,咬了咬下唇,輕輕道:“夫君是辦軍國大事的,妾身文不成武不就,無法幫到夫君,只求夫君千萬保重,莫傷到了自己”
李素強笑道:“放心,這次變亂我不會親自參與的,提前找到地方藏好,絕不會有性命之虞,夫君還要照顧你們一輩子,斷然不會置自己于險地,我肩上擔著責任呢。”
許明珠的臉色在月光下看起來有些發白,眼里蓄滿了淚,卻強忍著扭過頭,不讓李素看見,哽咽道:“夫君把方五叔他們帶在身邊,危急關頭,他們都是能為夫君擋刀赴死的義士,夫君一定要讓他們寸步不離,阿翁和妾身這里夫君不必擔心,既然夫君已有安排,必是萬全之地,用不著家中部曲照應,把他們全帶走吧”
李素笑著點點頭:“留一部分護著你們吧,不必擔心我,我真的不會親身參與其事。”
目光一轉,李素瞥了旁邊神情淡然的武氏一眼。
武氏會意,急忙道:“侯爺放心,奴婢定為侯爺分憂,奴婢貼身侍侯夫人,若遇意外,奴婢竭力保夫人和老爺周全”
李素深深看了她一眼,緩緩點頭:“一切有勞武姑娘了。”
有了武氏照顧老爹和許明珠,李素至少放下了大部分擔憂,這個女人的本事他是親眼見過的,無論禍害別人還是自保,對她而言綽綽有余,要不是這個女人手段太毒辣,他真有想法把她一輩子留在李家,時刻為他出謀劃策。
許明珠顯然對武氏不太了解,甚至直到今日隱隱還對她有些許敵意,見夫君神情凝重,儼然一副托孤的正色表情,許明珠不由一愣,也扭過頭去深深看了她一眼。
武氏嘴角含著淺笑,也不解釋,屈身朝許明珠福了一禮。
八月廿六,大雨。
長安城,魏王府。
李素跪坐在王府前堂內,心不在焉地端著杯,目光卻有些渙散,不知心思飄到何方去了。
李泰艱難地蠕動著圓滾滾的身子,努力朝他湊過來,端杯朝他一敬。
“子正兄,且滿飲此杯,泰為子正兄壽。”
李素回神,強笑著一口飲盡。
李泰擱下酒盞,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子正兄心神不屬,此為何故?”
李素嘆道:“山雨欲來風滿樓,臣無心飲宴,掃了殿下的興致,殿下恕罪。”
“山雨欲來風滿樓?”李泰咀嚼了一番,展顏大笑:“不愧是大才子,隨口一句話皆珠璣成章,山雨欲來風滿樓,可不就是今日的景況么?哈哈,妙!妙得很,當為此句浮一大白!”
說完李泰端杯一仰脖子,一盞酒輕松飲盡。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
這死胖子真是個很難定義的家伙,不算好人,但卻對學問之事癡醉如狂,性格里一半是陰謀壞水和對權力的貪欲,另一半卻是徹頭徹尾的書呆子,兩者攪和在一起,實在令人忍不住奇怪這家伙為何還沒得精神分裂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