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想到祿東贊會出一個如此刁鉆古怪而且難度極大的題目,九曲穿線,這個題看似簡單,但是每個看過珠子的人都發現,這個題幾乎無法完成,大唐君臣眉頭緊蹙,苦苦思索,真臘國的石訥言一臉蒼白,定定看著掌心里的明珠,半晌之后,眼中已生出一股絕望之色。
很顯然,祿東贊出這個題是精心思考過的,就像江湖高手對決時拿出了生平藏得最深最凌厲的壓箱底招數,為的就是一擊制敵,祿東贊要贏得這次比試,不論比試之后結果如何,只要贏了比試,就能狠狠扇了大唐君臣的臉,還能揚吐蕃國威,縱然沒能將文成公主迎回吐蕃,祿東贊也不會受到松贊干布和國內諸多貴族的責難。
說到底,祿東贊為了保自己的命,僅只這個,他便有傾力一搏的理由。
李世民的臉色很難看,祿東贊的題目剛給出來,他便感覺到此題的難度,然后他便敏感地察覺,祿東贊這分明是要給大唐一個狠狠的教訓,要在諸多異國使節面前狠狠折辱大唐。
眼睛盯著不遠處的祿東贊,李世民的目光滿帶殺氣。
事先諸多謀算,發展到這一步,所有謀算全數落空,整件事正朝不可預測的方向發展,勝負結果充滿了懸念。
李素剛才的臉{一本讀}{小}說3.yu色比李世民更難看,事態失控,大唐君臣失去了主動權,若然辦砸了,自己的責任首當其沖,或許李世民舍不得殺他,但給他一個狠狠的終生難忘的教訓是必然的,祿東贊出題之后,李素的臉色仍很難看,隨著祿東贊冷冷說出一個時辰內給出答案后,李素不知怎的,忽然笑了。
逼到無路可退時,他反而豁達了。
人這一生會遇到無數困境,解決的辦法很多,智商,武力,反應速度,或者……巧之又巧的回憶。
“九曲穿線……呵呵,有點意思。”李素笑著喃喃自語。
祿東贊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能解?”
李素搖頭:“才疏學淺,愚鈍無知,我自問無力能解……不過,興許真臘國王子殿下智謀無雙,才華蓋世,他能解開也不一定呢。”
祿東贊望向石訥言,眼中充滿了輕蔑,這種輕蔑不是強國對弱國的輕蔑,純粹屬于高智商天才看著一個低能智障般的輕蔑。
“王子殿下能解否?老夫不欺負你,只要你開口,一個時辰若不夠,老夫再多饒你一個時辰,怎樣?”
石訥言蒼白的神情浮上幾許憤怒,雙手緊緊握拳,呼吸也急促起來。
這種看似善良實則擠兌諷刺的大方,深深刺痛了石訥言的心。
國小,力微,智不如人,無論任何方面,他都差了祿東贊一大截,這種屈辱偏偏用任何手段都無法報還。
見石訥言敢怒不敢言的模樣,祿東贊再次輕蔑地笑了笑。
“王子殿下,一個時辰,說慢不慢,說快也不快,老夫以為殿下還是趕緊想辦法吧,一個時辰后若然解不開此題,呵呵,老夫也不說什么,一切皆由大唐皇帝陛下裁斷便是。”
李世民黑著臉,抿唇一言不發。
李素眉頭掀了掀,望向石訥言,沉聲道:“王子殿下能解否?”
石訥言扭頭看了看身后本國的幾位使臣,眾人神色黯然,無聲搖頭。石訥言轉過頭看著李素,嘴唇蠕動幾下,接著狠狠一咬牙,道:“我……試試。”
李素含笑點點頭,李世民揮手示意身邊的宦官,宦官頓時明其意,急忙大聲道:“殿外武士,點香!一個時辰開始!”
祿東贊看了石訥言一眼,笑道:“好,老夫便不打擾王子殿下思考了,老夫在殿外等候殿下佳音。”
說著又若有深意地看了李素一眼,朝李世民行禮過后,祿東贊領著吐蕃數名使臣退出了大殿。
李素眉心緊蹙,他明白祿東贊剛才那一眼的意思,大大方方地出殿等候,甚至不在乎唐國君臣會不會幫真臘國舞弊,因為祿東贊對自己出的題很有信心,他知道沒人能解開,唐國君臣無論花費多大的力氣幫真臘,難題仍是難題,它與人力物力無關,沒有超凡的智慧是不可能解開的,所以祿東贊索性賣個大方,徑自出殿等候。
大殿內,君臣和各國使節面面相覷,李素看了一眼雙目無神的石訥言,走到他身前,輕聲道:“王子殿下,果真無法解開么?”
石訥言盯著手里的九曲珠沒說話,然而慘淡的神情已告訴了李素一切。
李素的目光也放在九曲珠上,伸手將它拈起,湊在眼前仔細打量,良久,李素嘴角忽然露出一絲笑意,用低如蚊訥的聲音悄悄道:“王子殿下,我……還能再幫你一次……”
石訥言猛地抬頭,目光驚喜且焦急地看著他,吃吃道:“你,你……你能解?”
“能解。”李素含笑道。
石訥言張大了嘴,目光震驚地盯著他,隨即眼中漸漸浮上幾分質疑不信之色。
李素嘆了口氣,道:“相信我,這種時候我不會耍著你玩,沒有把握我不會亂說的。祿東贊出的這個題,……我能解。”
石訥言大喜過望,連聲音都有些顫抖了:“李縣侯若真能解,石某必叩謝大恩,從此以兄事之,絕無敢違。”
李素笑了笑,還沒來的及說話,石訥言非常識趣地補充道:“此事畢后,石某傾其所有相謝,長安城內的所有家產皆奉送李兄。”
李素眨眼:“上次你不是已經傾家蕩產了嗎?”
“上次不算,這次是真正的傾家蕩產。”
李素高興極了:“卻之不恭,我便欣而受之了,哈哈……”
笑容一斂,李素正色道:“石兄,說好了,我們做彼此的天使!”
“嗯!”石訥言重重點頭。
石訥言趕緊將手中的九曲珠雙手遞上前,李素笑了笑,附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石訥言聽得很認真,一字不漏全記在心里,越聽神情越震驚,接著一片狂喜之色,連連點頭不已。
難題迎刃而解,石訥言高興得不知如何宣泄情緒,正要高聲喚祿東贊進殿,李素忽然攔住了他。
“慢著,你解開此題后,就該你出題考祿東贊了,你想好出什么題了嗎?”
石訥言愕然搖頭。
李素嘆了口氣,喃喃道:“要不是看在兩國邦交友好,不可趕盡殺絕的份上,我真該讓你寫一張十萬貫的欠條,不然太虧了……”
石訥言急忙行禮:“還請李兄賜教。”
李素想了想,湊在他耳邊又說了幾句話,石訥言這次卻有些驚訝,默默將李素的話一字不漏默背下來后,神情仍充滿了疑惑,似乎很不理解李素為何出這么一個題目。
拍了拍石訥言的肩,李素沉聲道:“按我說的去做,你和文成公主必有情人終成眷屬,相信我。”
石訥言看了看李素認真的表情,隨即重重點頭。
二人在殿內竊竊私語的一幕早已落在君臣和諸國使節們的眼里,雖然沒聽到他們在說什么,可是石訥言的表情從剛才的黯然絕望忽然變得神采飛揚,眉飛色舞,這中間的表情極端變化早已說明了一切。
李世民的眼中也露出喜悅之色,雖不明,但覺厲,他深信李素已將眼前這個死結解開了,盡管這個混賬平日總愛闖禍招惹是非,可是重要關頭還是值得相信的,從未讓李世民失望過,這次想必也不例外。
見二人說完了話,李世民朝李素哼了哼,道:“解決了?”
李素露出夸張的表情,指著石訥言道:“陛下,真臘國王子果真天縱奇才,智謀超凡,短短一刻的功夫,王子殿下已知九曲珠如何穿線之難題了。”
李世民若有深意地看了李素一眼,隨即望向石訥言,微笑道:“王子果真不凡,看來真臘國注定與我大唐有緣呀,哈哈。”
石訥言有些尷尬,臉也通紅了,看來竊取別人勞動果實這種事令他覺得有些羞恥。但此時正是兩國較技之時,總不能承認這個答案其實是大唐幫他想出來的吧?
尷尬一陣后,石訥言可能想到自己傾家蕩產買來這個答案的事實,不知不覺竟漸漸有底氣了,神情變得篤定且自信,仿佛這個答案確實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一般。
純樸的人一旦不要臉了,就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發現不要臉的世界竟如此美好。
李世民也很高興,只要能解決眼前的這樁麻煩,李素剛才搞出的那點不光彩手段也就當沒看見了,人生難得糊涂,當皇帝更要懂得這個道理。
“來人,選吐蕃使團入殿。”李世民大聲喚道。
很快,祿東贊和一眾吐蕃使團走入殿內。
進殿之后,祿東贊首先朝石訥言望去,卻見石訥言一臉強自壓抑的激動和欣喜之色,祿東贊一愣,心中頓時生出幾分不安。
恭敬地朝李世民行禮過后,祿東贊轉身看著石訥言,道:“王子殿下可曾有辦法九曲穿線?”
石訥言道:“能解。”
祿東贊一驚,隨即眼睛漸漸瞇了起來,沉聲道:“殿下不可誑語,果真能解嗎?”
“能解。”
“如何解?”
石訥言轉身朝李世民行禮,道:“煩請陛下,賜外臣一段絲線,幾許蜂蜜,還有一只螞蟻。”
李世民此刻心情大佳,聞言立馬揮手道:“允準,著宮人速辦。”
很快,宦官雙手捧著一個木托盤進殿,托盤上正擺著一段白色的絲線,一小罐蜂蜜,還有一個小瓷瓶,瓶內幾只身材大小不一的活螞蟻。
看到宦官備好的東西,殿內群臣和使節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而祿東贊的表情已變得有些震驚,目光不時閃過惶急。
飛快扭頭,祿東贊不知為何,竟死死地盯住了李素。
李素直視他,并朝他回以天真爛漫的微笑。
二人的目光無聲地交鋒之時,石訥言卻從瓷瓶中選出一只大小適中的螞蟻,在旁邊使臣的協助下,將白色的絲線輕輕纏繞在螞蟻的身軀上,然后又在那只九曲珠其中的一個小孔表面涂上一點點蜂蜜。
殿內君臣屏聲靜氣,驚奇地注視著石訥言的每一個動作,殿內一片靜謐,只聽到祿東贊漸漸加重的呼吸聲,眾人不經意間看了看他的臉色,發現祿東贊臉色竟漸漸蒼白起來,眾人心中一動,從他的表情里,多少已能斷定,石訥言的法子并沒錯,更確切的說,李素想出的法子沒錯,盡管大家仍不明白石訥言每一個舉動的意圖,然而,只看祿東贊的表情就知道,這個難題正在石訥言的手中一步步走向正確。
在眾人茫然錯愕的注視下,石訥言將綁上絲線不停掙扎扭動的螞蟻塞進了九曲珠其中的一個小孔里,螞蟻剛入孔,在孔口處短暫停頓了片刻,似乎在熟悉這個新的奇妙世界的環境,沒過多久,螞蟻終于動了,奮力地,艱難地朝珠子另一端涂了蜂蜜的小孔爬去……
石訥言努力屏住呼吸,生怕驚動了珠子內的螞蟻,目光驚喜地看著螞蟻奮力朝珠子內部鉆,很快,離得近的朝臣和使節們忽然發出不敢置信的驚呼聲。
眾目睽睽之中,那只綁了絲線的螞蟻從珠子另一端涂了蜂蜜的那個小孔鉆了出來,隨著螞蟻一起出來的,還有那根綁在它身軀上的白色絲線!
絲線終于從珠子一端的小孔成功穿到了另一端的小孔里。
殿內君臣和使節們無比震驚,他們沒想到李素出的主意居然真的能將九曲珠穿線,此子年紀輕輕,然其智謀和臨機之能,委實深不可測,當年李世民常常夸他“少年英杰”,這句評語果然沒錯。
不但君臣和使節震驚,殿內那幾位皇子也震驚了,尤其是魏王李泰,自九曲珠成功穿線之后,李泰眼珠子都快鼓出來,怔怔地看著淡然微笑的李素,肥臉不時閃過嫉妒和挫敗之色。
現在大家已看出了其中的奧妙,說來很簡單,螞蟻嗜甜,尤其對蜂蜜味敏感,將蜂蜜涂在珠子的另一端,不需旁人催促,螞蟻自己便會主動朝蜂蜜的方向爬去,那根綁在它身上的絲線自然也隨著螞蟻一同穿過九曲環繞如同迷宮般的珠子內部,直至爬出孔口,九曲穿線便告功成。
說起來其實是非常簡單的道理,看到結果后,殿內每一個人都想通了其中訣竅,可是沒看到結果前,誰能想到這個簡單的道理呢?除了李素,沒有任何人。
天才和庸才,區別其實并不大,甚至有時候差的只是短短一瞬的時間,可是這短短的一瞬,便在兩者之間劃下了一道天塹般的鴻溝,庸才再怎么努力也跨越不過去,而天才呢,他們天生已站在了鴻溝之后,氣定神閑看云卷云舒。
李泰此刻的想法就是如此,原以為自己應該是鴻溝那一面的,所以他常常沾沾自喜,并恃才傲物,因為他覺得自己有資格以天才的身份俯視世間一切庸才,直到此刻,他才赫然驚覺,其實自己一直只是站在庸才這一邊的,比庸才更可笑的是,那道鴻溝他不僅無法逾越,甚至他都沒有發現這道鴻溝。
個中滋味,唯己自知。
石訥言將螞蟻身上的絲線解下,小心翼翼地將絲線打了個結,輕輕拎起絲線,內部九曲環繞的珠子已穿線成功。
單手托著九曲珠,石訥言朝祿東贊遞去,臉上充滿了自信的微笑。
“大相足下,您說的九曲穿線,便是如此么?”
祿東贊臉色分外難看,眼睛惡狠狠地盯著石訥言,似乎要將他分尸一般,良久,在殿內君臣和諸國使節的目光里,祿東贊使勁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臉,道:“不錯,此題確實已解……”
扭頭看了李素一眼,祿東贊忽然哼了哼,意有所指道:“若無外人幫忙的話,呵呵,老夫承認王子殿下聰慧機敏,當世無雙。”
短短的時間內,石訥言的臉皮厚度已鍛煉出來了,聞言臉不紅氣不喘,一臉淡定且自信地點頭:“沒有外人幫忙,此題是我獨力解開的。”
祿東贊眉梢一挑,有些惱羞成怒了:“殿下莫高興得太早,接下來若老夫能解出你的題,咱們還是平局,然后繼續下一輪的比試,今日誰勝誰負,言之過早呢。”
石訥言笑著拱手,道:“如此,在下便不客氣,要出題了,請您聽好。”
再P再S:“九曲穿線”非我杜撰,這個故事確實跟祿東贊有關,去過拉薩布達拉宮的仁兄們應該知道,這個故事在布達拉宮以壁畫的形式畫出來了,至今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