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大多數時候是風平浪靜的。
有這么一位懶散憊怠的家主,明明一身本事卻偏偏云淡風輕與世無爭,李家的日子自然也不可能過得雷鳴電閃驚濤駭浪。
所以,李素與安平侯的沖突對李家來說,算是一個事件,李家上到薛管家,下到丫鬟雜役,閑來無事時總會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悄聲議論幾句,某知情人士面對圍在自己身邊一臉求知欲極強的人們時,總會不自覺地露出一副鶴立雞群的傲然姿態,好像自己知道了一些內幕八卦消息便多么了不起似的,無形中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優越感。
事件歸事件,李家上下卻沒有任何緊張或不安,尤其是安平侯還親自登門道歉過了,對李家來說,這件事只不過是無聊日子里的一個談資,一個八卦話題,它的作用僅止于給單調的日子多幾分調劑的色彩。
李家的主母也很淡定,盡管她知道得更多,知道這件事沒外人看到的那么簡單,也知道自己的夫君在謀劃著什么,布局著什么,這個布局與李家的退路有關。
一個家族的迅速成長,總是危機與機遇并存的,許明珠這幾年也漸漸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明知這件事背后有長孫無忌的影子,明知李家有可能會遇到很嚴重的麻煩,但許明珠心里卻并沒有任何不安,相反,此時的她無比平靜,甚至可以用“氣定神閑”來形容。
因為她相信李素,相信自己的夫君,她的夫君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最有本事的人,只要他想做的事,沒有做不成的,而他想解決的麻煩,也沒有解決不了的。
尤其是,許明珠最近察覺到李素對她也有了一些變化,朝堂事,門閥事,不論大事小事,公事私事,李素都會毫無保留地告訴她,有時候甚至帶著幾分商量的語氣,盡管她不可能拿出任何有建設性的意見,盡管她經常連聽都聽不懂,可李素還是很耐心,不厭其煩地給她解釋,然后說出自己的看法,順便有意無意地教她遇到什么事該如何應對,似乎在把她往女強人的方向培養。
對許明珠來說,這無疑是非常可喜的變化,她在乎的不是掌握某種權勢,也不是參與了某件大事,而是清楚的了解了夫君每時每刻在想什么,做什么,為何這么做,這個……很重要。
曾經的失落,曾經的惶恐,曾經因自己的一無所知而害怕的心理,不知不覺間消失殆盡,如今充盈心中的,是滿滿的自信和欣喜,有一種找到了夫君,也找回了自己般的釋然和安寧。
相比許明珠的自信,一直在李家當丫鬟的武氏卻越來越不平靜了。
說來武氏在李家的定位有點怪異,李家上下從薛管家到丫鬟雜役們都知道她的身份是丫鬟,而且是個很奇怪的丫鬟,因為這個丫鬟平日里不需要做任何事,薛管家也無權指使她,她工作的地點更是令人驚詫,——她在家主李素的書房工作。
大戶人家對隱私還是非常注意的,尤其是主人的隱私,而主人的書房便是家宅之中最隱私的禁地,家里打掃書房的下人都必須由主人指定專人,連家主的正室夫人想進書房,都要先敲門再進,從這個角度來說,書房甚至比主人的臥室更禁忌,不是隨隨便便能進的。
而武氏,卻在家主的書房里工作。
沒人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工作,有內院的丫鬟路過不小心瞥見書房里的她時,她正在書房里認真地看書,一手捧著書,另一手拎著毛筆,看著看著,不時下筆在紙上寫下幾個字,然后,翻頁,繼續看,偶爾垂頭寫字……
如果一定要說武氏具體的體力工作,大概只有一樁,那便是李素的書房全由她來打掃,任何人不準擅入。
一個能在家主書房禁地工作的丫鬟,一個與薛管家平起平坐的丫鬟……沒有任何說法和解釋,李家上下卻非常有默契地將武氏當作李家一個特殊的存在,連薛管家見了她也會主動上前見禮,臉上的笑容無比殷勤熱切,而武氏也只淡淡頷首,應付般回以一禮,一來一往間,武氏在李家的地位竟無比超然起來。
別人不知究竟,所以敬畏。但武氏卻很清楚,自己在李家名為丫鬟,其實是門客。
門客有什么作用?
家主疑難或危難,門客必須挺身而出,或為家主出謀劃策,或為家主擋刀擋箭,武氏所扮演的角色,便是為李素出謀劃策的門客,睿智,冷靜,直指時弊,一切以李素的利益為原則。
武氏已漸漸習慣了這個身份,在李家,她是超然的,受尊敬的,沒有任何人敢欺凌她,就連主母許明珠,也對她保持著非常客氣的態度。
然而,武氏卻很無奈,因為這兩年觀察下來,她漸漸發現,以李素的能力,他似乎根本不需要任何謀士門客,許多事她還沒張嘴分析,李素已經想好了對策,而且事實證明,李素的對策往往都是最正確最合適的做法。
家主太聰明,尤其是比謀士門客聰明,對門客來說,無疑是很受傷的事,武氏在李家越來越發現自己已沒了存在感,似乎她的存在對李素而言可有可無,李素總有自己的主意,對發生的任何事的看法,李素總比她精妙得多,相反,武氏反而常常被李素教導指點,每說到最后,武氏才一臉恍然大悟,隨即便是無盡的羞愧。
武氏拼命想改變這種現狀,因為太傷自尊,相比當初剛來李家時的浮躁和稚嫩,如今的武氏已改變了許多,武氏漸漸變得越來越穩重,越來越冷靜,與李素分析商議事情時越來越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偶爾也能收獲到李素一記贊許的目光,那一瞬間武氏覺得非常有成就感。
然而,終究還是不如他。
對李素,武氏甚至有種畏懼感,她感到自己時刻被李素拿捏在手心里,或許不至于沒法動彈,可是,動彈的范圍終究有限,就像那只姓孫的猴子,無論翻了多少個筋斗云,飛了多少個十萬八千里,他還是沒有飛出如來佛的手掌之外。
這次李素與安平侯的沖突,后來安平侯親自登門道歉,武氏便隱隱察覺到不對勁,有心想上前問問究竟,可是李素卻一直牽著許明珠的手,從前門走到內院,武氏遠遠跟在后面,直到夫妻二人說完了話,許明珠嘴角噙著輕笑回了屋,武氏才怯怯地站了出來。
李素轉身后便看到了她。
武氏的模樣仍舊有些青澀,就那么怯怯的站在內院一株桃樹下,桃樹上的桃花正迎著春風綻放,樹下粉色的落英里,武氏亭亭而立,人面桃花相映紅。
畫面非常的賞心悅目,李素有過短暫的失神,隨即朝武氏溫和地笑了笑。
“你有事?”
武氏潔白的貝齒咬了咬下唇,仍舊柔柔怯怯的樣子點頭。
“有事就說,莫扮出這副不勝涼風般嬌羞的樣子,咱們認識這么久了,彼此是個什么德行大家都清楚,還是請武姑娘收了妖法吧。”李素笑得很燦爛,但話說得卻很不客氣。
武氏一滯,不勝涼風般的嬌羞頓時消逝得無影無蹤,隨即小心翼翼地白了他一眼。
看著李素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武氏不由暗暗苦笑。
果然,在他面前,自己根本無從隱藏掩飾,他的眼睛像一面照妖鏡,任何妖物在他面前都會現出原形。
“公爺,您與安平侯之間……”
“哦,小事,昨日有過沖突,現在你也看到了,安平侯親自登門賠禮,事情算是過去了。”李素漫不經心地道。
武氏猶豫了一下,道:“公爺,奴婢以為……這不是小事。”
李素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笑道:“愿聞武姑娘高論。”
“奴婢聽說,公爺與安平侯之子的沖突,是因侯家而起?”
“不錯。”
“侯家已頹敗,公爺卻為了侯家而與安平侯結仇,您……權衡過利弊嗎?”
李素深深看著她,笑得若有深意:“武姑娘,人活在世上,是否做每件事都必須先權衡利弊?佛祖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時,他權衡過利弊嗎?”
武氏遲疑片刻,神情忽然浮上堅定,道:“佛祖有大法力,有不死身,所以他敢入地獄,不在乎利弊,只因有恃無恐,公爺,恕奴婢冒犯,您……不是佛。”
李素愣了一下,顯然武氏今日的話鋒有些犀利,于是笑著搖頭道:“武姑娘,你可以對神佛沒有敬畏心,但你不能只憑利弊得失去做人做事,這種人活到最后,哪怕能夠長命百歲,可是……終歸少了一絲人味兒,你說呢?”
武氏臉色一白,隨即垂下頭,輕聲道:“奴婢聽懂了,公爺是在責罵奴婢……”
李素長長嘆息。
武氏美麗聰慧,可他卻從來不敢生出將她收為侍妾的念頭,這就是根本原因了。
她的無情冷酷,是刻入骨子里的,歲月沉淀越久,她會變得越冰冷,哪怕外表再艷麗,可她心中卻沒有情,她眼里的世情萬物,只有“利弊”二字,這樣的女人,無情的本性是無法改變的,就算收為侍妾后她能安分幾年,一旦遇到對她更有利的人或事,她絕對會毫不猶豫地背叛自己,登上更高的枝頭。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首先看眼緣,其次看脾性,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還得看三觀,三觀若不合,再投契的兩個人也不會走到最后。
李素已不想糾正武氏的三觀了,這是件很累的事,而且能糾正過來的概率極小,懶散如李素者,絕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這種注定徒勞無功的事情上。
“罷了,你回書房好好看書吧,嗯,莫只看那些兵書策論,也該多看看圣賢之道,或許你覺得圣賢之言枯燥迂腐,但是,圣賢的話能流傳千年,必然有它的道理,千年華夏子民,從出生到死去,如何做人的道理皆是上古先賢們教的……”
武氏不敢再反駁,垂頭應是。
李素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這番話還是白說了,她肯定陽奉陰違的,李素很早就知道,她打從心眼里看不起圣賢,尤其是圣賢關于人性中“真善美”的部分,在她看來,全是滿篇荒唐,愚民之論而已。
苦笑搖搖頭,李素轉身離開,卻聽到身后武氏叫住了他。
李素回頭,靜靜地看著她。
武氏俏臉漲得通紅,神情猶豫掙扎片刻,方才訥訥地道:“奴婢記得公爺曾經說過,東宮太子最后的人選,并不一定是朝野皆認定的魏王李泰,公爺的話,奴婢一直記得很清楚,奴婢斗膽再問一句,時至今日,您……還是這么認為的嗎?”
李素呆愣一陣,接著臉上浮起耐人尋味的笑容,深深地注視著她。
武氏被李素的目光盯得渾身不自在,頭卻越垂越低了。
半晌,李素才收回了目光,長長一嘆,淡淡地道:“沒錯,時至今日,我仍舊不看好魏王泰,他沒有當太子的命。”
武氏沉默許久,忽然屈膝行了一禮:“奴婢明白了,謝公爺教誨,奴婢……回屋再想想,再想想……”
李素看著武氏的背影,心中泛起許多感慨。
他知道武氏為何沒頭沒腦問出這個問題。
心比天高的人,永遠在找尋機會,永遠不甘人下,永遠有一顆俯瞰蒼生的心。
這樣的心態,武氏有,李世民也有。
自從安平侯劉平登門賠禮之后,李素與劉顯的那點小沖突迅速平息下來,兩家已然一團和氣,就連長安城的市井民間也沒翻起半點波濤漣漪,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似的。
許明珠去過了侯家,不但給侯家留下了許多禮品,還留下了二十名李家部曲,他們遵照李素的吩咐,日夜輪值在侯家門口,盡職盡責地保護著侯家人的安全。
不出意料,安平侯府的人似乎有了忌憚,也沒再敢上侯家鬧事尋仇,或許曾經有過尋仇的心思,畢竟如今的侯家對安平侯府來說,大抵跟一只螻蟻差不多分量,輕易便能捏死,只不過自從二十名李家部曲在侯家破敗逼仄的小宅門前威風凜凜地站值守衛之后,便沒有人再敢打侯家的主意。
李素用實際行動向所有人宣告,侯家的恩怨,由涇陽縣公府接手了,無論恩或怨,涇陽縣公府照單全收,絕不打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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