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開拔,掩旌卷旗,兩萬輕騎靜靜地出了城,然后朝南面策馬飛馳而去。
此時的泉蓋蘇文所部十五萬大軍,仍滯留在薩水江邊不得寸進,心焦如焚的泉蓋蘇文下令連夜搭建浮橋,看著對岸的蔥蔥山林和一片廣袤的平原,泉蓋蘇文不由黯然長嘆。
他知道多半已追不上唐軍的這支偏師了,兩萬輕騎來去如風,倏忽可至千里之外,而他的十五萬大軍,卻猶如一只蠢笨的傻狍子,掉個頭都顯得無比艱難,哪里追得上那支偏師。
但愿……唐軍沒將他的平壤都城破壞得太過分,但愿他在平壤的家眷都還活著……
一時不察,竟教唐軍鉆了這么大一個空子,泉蓋蘇文悔恨懊惱不已。誰能想到這區區兩萬兵馬竟有如此膽量和氣魄,敢去攻打敵國的都城?老實說,如果時光重頭來過,泉蓋蘇文三思而再思,恐怕也不會猜到唐軍敢這么干,原本以為打敗了唐軍的主力,打得李世民灰溜溜撤軍,這已是高句麗史上難得一見的大勝了,誰知這支兩萬人的偏師一出手,輕易打進了都城平壤,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勝利,隨著都城被破已被耗得干干凈凈了。
現在從客觀上來說,兩國這次交戰的結局,大抵算得上是旗鼓相當,誰都沒占到太大的便宜,雙方都吃了一記狠狠的悶虧。
大勝變成了平手,史書蓋棺定論,可以想象泉蓋蘇文此刻的心情多么糟糕,活吃了李素的心都有了。
李績和李素領著大軍向南飛馳。
高句麗的南方平原漸漸多了起來,更適合騎兵策馬,這對唐軍來說是好消息,如果在這片平原上忽然遭遇了敵軍,以唐軍騎兵天下無敵的赫赫威名,兩萬騎兵基本上勝局已定,哪怕泉蓋蘇文派出五萬騎兵攔截,李績也有把握沖破敵陣,安然退去。
騎在馬上,忍著迎面吹來的寒風如刀鋒般刮在臉上,李績扭頭望向與他并肩而馳的李素。
“受得住么?”李績大聲問道,語聲在呼嘯的寒風中若隱若現。
李素白凈的面龐被寒風吹得發紫,聞言朝李績努力擠出一絲微笑。
“受不住了,我快凍死了,咱們下馬找個地方取暖吧。”李素大聲回道。
李績:“…………”
這倒霉孩子為何從來不按套路出牌?
通常問出這句話,得到的回答都是“受得住”,“沒關系”之類提氣漲精神的話,而李素脫口一句話便是頹廢泄氣,禍亂軍心。
“受不住也受著!再跑一個時辰才能短暫歇息,給馬兒飲水喂料……”
“那你問這句廢話做什么?”
“老夫以為你會回一句廢話的,但是你沒有!”
李素撇了撇嘴,不想理他了。
將頭扭過另一邊,望向薛仁貴,李素大聲問道:“派出去的斥候回來了么?咱們的后方可有泉蓋蘇文的追兵?”
薛仁貴大聲道:“斥候放出四方一百里外,今日啟程后已出去了三隊,前兩隊回來都說沒有動靜,只有本地的一些鄉勇和壯丁集結戒備,并無泉蓋蘇文追兵的蹤跡。”
李素點點頭,好了,不出意外的話,這次能夠全身而退了。
很不可思議啊,領著兩萬輕騎牽制泉蓋蘇文的十五萬大軍,攻慶州,克平壤,南北轉戰千里,一場場戰事下來,居然能夠全須全尾的回去,李素都忍不住佩服一下自己,看來李世民果然是自己的克星,克星不在身邊,李素思緒如泉涌,靈感如尿崩,徹底放飛了自我,而且百戰不殆。
原本只是留下斷后的兩萬輕騎,誰都沒想到居然打進了敵國的都城里,如此一來,本來算是失敗的東征之戰,回到長安后,勝負可真不好說了,至少也該是雙方打平,無勝無負,李世民也算對臣民和門閥世家們有了個交代,不至于動搖皇帝的威信。
李素沒能扭轉戰爭的過程,奇妙的是,他扭轉了戰爭的結果。
指著前方那片平原,薛仁貴大笑道:“公爺,再跑上一天,咱們便到新羅國了,進了新羅國,咱們便是功德圓滿,可以回長安了!”
李素凝目望著眼前的一片蔥郁,忽然也露出了笑容。
是啊,功德圓滿,快回家了。
花了整整一夜的時間,薩水江上的浮橋終于搭好,泉蓋蘇文下令全軍渡河之后急行軍,務必在天黑前趕到平壤城。
與此同時,斥候也被緊急派遣出去,前往平壤城打探敵情消息。
十五萬人火急火燎地行軍,午時后,斥候回報,破平壤城的那支唐軍早在天沒亮之前便已離開了平壤,至于平壤城內的境況,斥候嘴唇囁嚅,半晌不敢說話。
泉蓋蘇文二話不說,抄起鞭子狠狠抽在他臉上,斥候這才告訴他,城內被唐軍荼毒得不忍目睹,全城上下不知多少百姓被殺,多少高門大戶被破,朝堂的臣子幾乎全部被唐軍拎出來殺了,而且還將這些臣子的家眷也殺了。
泉蓋蘇文臉色頓時變得鐵青,雙目怒張,牙齒咬得格格直響。
斥候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告訴他,領著唐軍四處屠戮朝臣的人,正是高句麗國主高藏,至于高藏是主動帶路還是被唐軍脅迫,目前尚不知。
泉蓋蘇文冷笑,眼中露出殺機。
這個被自己親手扶持上來的傀儡國主,顯然以前小看了他,忍辱負重多年,不曾想竟是野心勃勃之輩,差點被他瞞了過去。
被唐軍攻破平壤,對泉蓋蘇文來說,損失太大了,大得無法估量。重要的是,高藏領著唐軍將城內所有的朝臣全殺了,泉蓋蘇文之所以能篡位,一朝蹴居權臣,正是有平壤城內這批忠心擁戴他的臣子,高句麗不大,朝堂的臣子也并不多,可是每一個能站在朝堂上的臣子,幾乎都是出于他泉蓋蘇文的門下,可以說,這些人是他權力的基石,是他一呼百應的資本,如今卻被唐軍一夕之間盡數屠戮,基石轟然倒地。
古往今來,都城被攻破的后果向來很嚴重,嚴重的地方不在于敵人殺了多少平民百姓,搶掠了多少錢財,而是因為都城是一個國家的根基,舉國上下的人才集中地,國家權力的中樞,這個“中樞”的意思,便是所有居住在都城內的京官,無所謂品級大小,只因國家政令的制定和傳達,都由這些京官在具體操作,這是一條完整的上下游鏈條,更何況,平壤城里的這些臣子們還是泉蓋蘇文賴以信任的羽翼,唐軍不管不顧一刀砍了,卻不知給了泉蓋蘇文多么沉重的打擊,整個國家的權力中樞出現了罕見的空置,高句麗這個國家幾乎等于癱瘓了。
泉蓋蘇文氣得渾身直顫,差點栽下馬來,斥候見他如此模樣,還有一個更壞的消息卻不敢說了,怕他活活氣死。
倒是泉蓋蘇文注意到了斥候的神色,于是沉聲道:“還有什么消息,快快道來,不準有一字遺漏,否則軍法無情!”
斥候停頓片刻,不得不硬著頭皮道:“還有……唐軍在平壤城內停留了兩日兩夜,這兩日兩夜里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莫離支大人您的家眷也住在平壤城里,城破之后,唐軍首先搶掠了王宮,緊接著便沖進了您的府邸,將您府邸上下所有家眷妻兒老小和仆役全部,全部……屠戮殆盡,府上錢財被搶掠一空,并且一把火將您的府邸燒了……”
泉蓋蘇文雙目頓時一片血紅,只覺一陣頭暈目眩,從馬背上挺直了身子,手中的馬鞭斜指向天,呵呵慘笑兩聲:“好,好好!唐軍威名,果然名下無虛,李績李素二賊,有生之年,我必……”
話沒說完,泉蓋蘇文忽然仰天噴出一口濁血,身軀搖晃了一下,最后從馬背上栽落在地。
旁邊諸將大急,慌忙下馬將他扶起來,然后焦急地呼叫隨軍醫官。
夜幕將領后,泉蓋蘇文終于悠悠醒轉,而所部十五萬大軍也按軍令行至平壤城外。
泉蓋蘇文費力地從車輦上撐起身,指著夜幕下遙遙點著幾支火把的城門,冷冷道:“選一萬精銳隨我進城,三萬人接管城門防御,余者城外扎營,聽候命令。”
眾將凜然領命。
一名將領行禮道:“大莫離支大人,您進城后是先回府邸還是去王宮?”
泉蓋蘇文呆呆看著城門許久,眼中泛起淚花,黯然道:“先去府邸看看,我……要祭奠一下我那無辜的幼兒和妻妾。”
一萬精銳踏著整齊的步伐緩緩進城,沒多久便走到了泉蓋蘇文的府邸門外。
這里原來是平壤城內最尊貴的地方,它的尊貴連王宮都比不上它,終日有朝臣在門外恭立,等候泉蓋蘇文的召見,一車車的禮品也規規矩矩在門外排隊,手拿著禮單的官員小心翼翼地半哈著腰,恭謹地等待泉蓋蘇文賞臉收下禮品。
那時的大莫離支府可謂車水馬龍,客卿如林。
然而今夜泉蓋蘇文在親衛的攙扶下,費力地走下車輦,眼前看到的一幕令他瞬間心神俱裂。
富麗堂皇的府邸已被燒成了殘垣斷壁,有些地方甚至還在冒著裊裊的青煙,觸目可及之處,所有的一切,包括房屋,幽林,假山,水塘,全部被破壞了,燒的燒,砸的砸,無一片整瓦,無一方全土。
唐軍對他府邸的屠戮搶掠很徹底,不但殺光了人,還將府邸從世上徹底抹去,對平壤城的百姓,唐軍或許留了手,但對他泉蓋蘇文的家眷和府邸,唐軍的燒殺是報復性的,他們報復的是當初靺鞨騎兵火燒唐軍后勤糧草,致使東征功敗垂成之仇!
遠處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一隊隊高句麗將士抬著一具具尸首走來,將尸首小心地擱在府邸門前的空地上。
旁邊的將領面含悲痛輕聲道:“這些都是大莫離支大人的家眷妻小,唐軍太無人性,將他們屠戮之后,竟拋尸城外荒野,與城中被屠戮的百姓尸首歸置一處,將士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大人的尊親找出來……”
泉蓋蘇文蹣跚上前,失魂落魄地看著自己親人的尸首,看著他們死去時的各種慘狀,良久,他忽然捂住嘴,奮力地咳嗽起來,咳過之后,手心里多出一灘殷紅的血。
將領們大驚,紛紛呼喝著召醫官,泉蓋蘇文擺了擺手,神情灰敗卻努力打起精神。
“高藏現在何處?”
“回大人的話,國主仍居于王宮之中。”
泉蓋蘇文眼中露出濃烈的殺機,冷笑起來:“他居然沒跟唐軍一起跑了,難道不怕我回來后殺了他嗎?”
“適才國主遣宮人來傳話,說他并未參與唐軍破城之事,至于領著唐軍滿城誅殺朝臣,實因被唐軍所脅迫,若不從便殺之,國主自言膽小怯懦,刀鋒加頸之下不敢不從。”
泉蓋蘇文冷哼道:“這就是他的解釋?一國之主,當知氣節大義,敵軍破都城,他不思殉國取義,反而領著敵人殺戮自己的臣子,這樣的國主,留他何用?”
將領們一凜,紛紛應是。
看著眼前親人的尸首,泉蓋蘇文心神再次陷入無盡的悲痛之中,流著淚道:“傳令下去,將我的親眷妻兒以國禮厚葬之。”
眾將領命。
一名將領道:“大人,國主殿下還說,大人征戰辛苦,請大人入王宮,國主已在宮中設宴,請大人赴宴,他將在酒宴上親自向大人解釋緣由并賠罪,他還說,唐軍撤出平壤之前,大將軍李績留下了一句話,讓他轉告大人,國主在王宮相候,當面向大人轉達。”
泉蓋蘇文悲慟道:“我滿門親眷被屠,哪有心情參加什么酒宴!不去!”
將領唯唯而退,不敢多言。
哀慟許久后,泉蓋蘇文恢復了些許理智,轉身望向將領:“唐國的李績留下了什么話?”
“呃,末將不知,國主說要當面告之大人。”
泉蓋蘇文沉吟片刻,面容愈冷。
“先派兵進入王宮,上下仔細搜查,高藏這人越來越不簡單,我懷疑他有詐。”
將領愣了一下,然后馬上領命離去。
泉蓋蘇文面無表情地看著一墻之隔的都城王宮,面色浮起冷笑,不知在想什么。
傀儡只是傀儡,權臣把持朝政,身為國主的高藏沒有任何決定的權力,甚至連參與權都是泉蓋蘇文施舍給他的,高藏每日要做的便是在朝堂上密切觀察泉蓋蘇文的臉色,隨著他的臉色而假裝莊重地表態,同意或拒絕,由泉蓋蘇文的臉色決定,高藏只是個表達泉蓋蘇文態度的工具。
這種畸形的君臣關系居然也平靜無波地過了許多年,泉蓋蘇文需要一個傀儡占住大義名分,而高藏,需要活下去,君臣關系畸形,卻又相安無事。
沒有軍政權力的傀儡就是這么悲哀,當泉蓋蘇文的部將領軍入王宮,當著高藏的面四下搜尋,尋找可能存在的伏兵或機關之時,高藏只能忍住怒氣靜靜地看著,不但不能有任何情緒,臉上反而要露出討好的微笑,讓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只是個傀儡,沒有任何野心,更不敢造泉蓋蘇文的反……
搜尋當然是沒有結果的,除非泉蓋蘇文的部將闖進正殿,將正殿上鋪設的地板一塊一塊挖開,才會發現一個要命的機關埋在里面。
而李素留下的二百人雖然也在王宮內,但早已偽裝成王宮禁衛或宮人的打扮,當那些如狼似虎的高句麗軍隊沖進王宮時,留下的二百唐軍將士則將自己隱藏在驚慌失措的人群里,甚至連表情都和所有人一樣。
部將搜索了一陣后,確定王宮中沒有任何埋伏之后,方才罷手,當然,這群搜查人順勢便接管了王宮的防御,尤其是將王宮正殿圍成一團,嚴陣以待。
泉蓋蘇文行事小心謹慎,由此可見一斑,直到心腹部將過來告之王宮并無埋伏后,他才整理好了衣冠,緩緩地朝王宮走去。
他對高藏的酒宴毫無興趣,因為他打心眼里就瞧不起高藏這種隨時隨地奴顏婢膝的樣子,說是國主,實則與泉蓋蘇文的家奴無異,只是聽到他領著唐軍殺戮朝堂大臣之后,才引起了他的警覺,于是下令搜索王宮。
警報解除了,宮中防衛已由他信任的部將接手,泉蓋蘇文自然沒有任何的顧忌,于是踏著緩慢而堅定的步伐,走進了王宮內。
正殿位于王宮子午線前端正中,如同太極宮兩儀殿的位置一般。高句麗的建筑風格與大唐略有不同,因為材料和人力物力的關系,高句麗國中的建筑大多是木制,王宮稍微氣派一些,墻壁是由磚石所砌,余者也全是木材。
泉蓋蘇文走到正殿門前,凝目朝里面看了一眼,發覺高藏竟然沒在,于是不滿地哼了一聲,然后也不脫鞋,穿著鞋子便一腳踩進了干凈光滑的地板上。
待到雙腳在正殿內站定,泉蓋蘇文心中忽然涌起一陣悸動,這種感覺很奇妙,而且來得很突然很蹊蹺。不管怎么說,這種感覺不太好,有種大難臨頭的預感似的。
泉蓋蘇文站在原地動也不動,闔上眼仔細思量了片刻,發現自己并沒有什么遺漏的地方,可他還是不放心,轉身揚聲道:“來人!”
一隊親衛出現在殿門外,朝他按刀行禮。
泉蓋蘇文拂了一下袍袖,沉聲道:“抽調兩千將士,再次搜查王宮,每一個角落都要搜到,再調兩千人,將宮中所有宮人,宮女,禁衛,雜役等人的身份一個個核查一遍,快去!”
親衛領命,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