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軍隊里待久了,難免染上一些惡習,比如壞脾氣。
以前在長安時,李素的性格一直都是溫文爾雅如謙謙君子,說話行事禮數周到,除了偶爾嘴賤,實在沒有別的缺點了。
可是眼前遇到這群倭國人,李素實在無法保持冷靜,無端端的生出殺機。
沒辦法,前世的記憶帶給他的影響太深了,李素是從前世過來的人,他知道如今這個看似謙卑有禮的國家,在一千多年后撕掉偽裝露出的真實面目究竟有多可怕。
這種記憶是從小便深深刻入了骨子里的,不可能改變,所以李素知道面前這群人是倭國人后,下意識便做出了反應,反應很簡單粗暴,“扔進樹林里喂狼”。
旁邊的部曲們也沒想到李素的反應居然如此激烈,聞言紛紛呆愣地看著他。
方老五倒是反應很快,短暫的失神過后,立馬從馬鞍旁的褡褳里取出了繩子,走向這位名叫道昭的僧人。
其余的部曲這時也回過了神,不管公爺是怎么想的,既然下了命令,照做便是。
當一群部曲拿著繩子不懷好意地圍上來時,僧人道昭的臉色變了,神情很憤怒。
“慢著!這位貴人,敢問我哪里得罪您了?看您和貴軍的鎧甲,應該是唐國人,唐國是我最向往最崇敬的國度,為何不講道理,見面就要綁我?”
李素騎在馬上,懶洋洋地道:“因為我懷疑你們是奸細,是百濟國安插到我大唐王師里的奸細……”
道昭怒道:“我們若是奸細,會被百濟國的人追殺么?”
李素嘆道:“都是套路,我也可以理解為這是苦肉計,對吧?”
“不對!我們真是大和國人,我,我有大和國官員開具的官憑為證!”說著道昭探手入懷,掏出一卷白絹遞給李素。
李素接過來上下掃了一眼,發現上面的字居然是漢字,而且上面確實寫明了道昭一行是前往大唐求學的倭國僧人,最后的落款名字寫著“蘇我入鹿”。
“這個‘蘇我入鹿’是什么意思?”李素不由好奇地問道。
道昭解釋道:“‘蘇我入鹿’是人名,是我大和國的大臣,目前代攝政之權。”
李素點點頭,不甘愿地道:“哦,看來你們真是倭國人,原來是我誤會了……”
道昭嘴唇囁嚅了幾下,似乎想糾正李素的說法,是“大和”而不是“倭國”,然而一想到眼前這位貴人剛才一言不合就下令將自己扔進樹林里喂狼,顯然是個暴脾氣,想了想,道昭終究還是沒敢開口糾正他,忍了。
俗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和尚當然更不會吃眼前虧。
隨即李素又好奇地問道:“蘇我入鹿這個名字聽起來奇怪也就罷了,你說他是你們倭國的大臣,他位居何職?”
道昭愕然道:“他就是大臣啊。”
李素也愕然:“大臣也該有個官名呀,尚書,侍郎什么的,你難道不懂嗎?”
道昭急得跺腳:“他的官名就叫‘大臣’啊!”
“啊?你們倭國的官名竟如此耿直……”李素驚愕不已。
道昭苦笑道:“‘大臣’就是我們大和國的官名,而且是最高級的官名,目前蘇我入鹿大人正輔佐皇極天皇,攝政國事。”
李素又皺起了眉:“我大唐幅員萬里,萬邦拜服,皇帝陛下也沒有自稱‘天皇’,你們小小島國,哪有資格妄稱‘天皇’,誰給你們的勇氣和自信?”
道昭一滯,他發覺眼前這位貴人似乎對他們很不友好,話語間屢有針對之意,而且用辭嘲諷奚落,道昭實在想不通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大家才只是第一次見面,我欠你錢了還是吃你家肉夾饃了?
不過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和尚本就是最識時務的,面對這位暴脾氣的貴人,哪怕他用腳踩自己的臉都忍了。
道昭苦笑道:“貴人明鑒,我只是個僧人,不問世事的,天皇為何稱天皇,我實在不知,貴人何苦為難一個和尚呢……”
李素收起了敵對的態度,用力揉了揉臉頰。
好吧,確實是自己不對,前世對倭國的敵意不該用在今世,眼前這位只是個老實巴交的和尚,再為難他未免有點過分了。
“行了,不為難你了,既然你不是百濟的奸細,我便信你……”李素頓了頓,忽然又道:“對了,趕緊向我道謝。”
“啊?”道昭愕然。
“剛才是我下令誅殺了百濟騎兵,救了你們的命,看你們的樣子估計也拿不出錢來,說幾句感謝不過分吧?”
道昭恍然,急忙躬身合什行禮:“多謝貴人相救,免我等一場滅頂之劫,今日便為貴人吟誦佛經,在佛祖前虔誠為貴人祈福添壽。”
李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見這和尚一身襤褸,僧衣破爛處處漏風,背上還背著一只竹簍,里面裝著各種佛經書籍,李素終于絕望。
看來是真的榨不出什么油水了,今日出行不利,不僅救了一群千年后的宿敵,而且還干了一件虧本買賣,實在是非常陰暗的一天。
想了想,李素還是覺得不甘心,我救了你們的命耶,總該給點什么吧?或者……免費給我干點什么?
左手一伸,伸到道昭面前,李素笑吟吟地道:“和尚會批八字么?會看流年嗎?會算婚姻事業子嗣吉兇嗎?……會開光嗎?”
道昭驚愕:“…………”
見他呆愣的樣子,李素不滿地道:“這么多業務,你多多少少總該會一樣吧?”
道昭呆呆地搖頭,喉頭一動,艱難地吞了口口水。
李素收回了手,失望地嘆了口氣:“這年頭的和尚都怎么了?跟那個玄奘一樣,啥都不會,哪怕你玩個沸油撈銅錢的小把戲呢,我也好假裝崇拜你一下下……”
道昭垂頭,咬牙。
惹不起惹不起,忍了!
巧得很,道昭一行人的終點也是大唐長安。
看在這群僧人確實很老實的份上,李素不得不答應帶他們同行。雖說平日李素的嘴有點毒,不過為人還是很善良的,至少沒在這荒郊野外下令把他們剁了喂狼。
大軍繼續南行,一路上李素閑得無聊,好不容易有了新的聊天對象,李素自然不會放過他。
聊了半天,李素這才知道,原來道昭這群僧人不僅是寺廟里出來的和尚,而且還有著官方身份,他們有個很響亮的名字,叫“遣唐使”。
路上道昭恭敬地請教了李素的姓名和官職,這種適合裝逼的問題自然不用李素親自回答,旁邊的方老五適時跳了出來,一臉自傲地將李素的姓名和官職爵位緩緩道出,然后李素便擺出了接受膜拜的姿勢。
道昭頓時高山仰止,一臉崇敬地重新見禮,然后……神情立馬恢復淡定。
李素覺得這和尚很可能沒聽懂自己的官職和爵位,就像他也不懂為何倭國最大的大臣,其官名就叫“大臣”一樣,兩國文化有著天塹一般的代溝。不過幸運的是,大家聊天并無代溝。
說來也很合乎邏輯,一定是道昭在倭國時便學習過大唐的關中話,畢竟遣唐使是唐朝的留學生,一個留學生若連關中話都不會說,還留什么學?整天曠課上網吧打游戲么?
道昭這一群人是大唐立國以來的第二批遣唐使了,至于遣唐使是做什么的,可以理解為唐朝版的海外留學生,倭國朝堂專門派他們來大唐學習先進的文化和政治經驗,學成之后將知識帶回倭國,倭國再將這些知識教給本國臣民,并將它用于生活工作之中。
而道昭這群僧人不僅要學習中原圣賢的文化知識,而且還要學大唐的佛經。這些僧人在史書上有個名字,叫“學問僧”。
那么,問題來了,這些留學生學習大唐的文化知識的期間,是不,給,學,費,的!而且學到知識以后,他們也不,給,版,權,費,的!
不僅如此,大唐還要安排他們住宿,吃飯,以及各處游覽,并且大方的借給他們任何他們想看的書籍。
為什么這么大方呢?因為大唐有泱泱上國的恢弘氣度,也因為君臣百姓好面子,估摸不好意思開口要錢,畢竟倭國太窮了。
不過,關于要錢這種事,李素似乎從來沒有不好意思的時候。
“你們遣唐使來學我們大唐的東西,難道不給學費嗎?”李素很驚訝的看著他。
道昭呆滯片刻,期期地道:“呃,似乎……貴國天可汗陛下同意遣唐使過來,并未提出學費的事。”
李素嘆了口氣:“這樣不好吧?你們這是耍賴呀,我們大唐的教書先生教學生都要收學費的,這是光榮傳統,而且這種傳統從孔子那時就開始了,《論語》里就有提到過,‘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你看,我們的孔圣先賢要教學問都會收十條肉干當學費,你們……帶肉干了嗎?”
“呃,沒有。”道昭擦汗。
“沒帶肉干,恐怕銀錢什么的就更沒帶了吧?”
“呃,我們是清苦的出家人……”
見道昭快被逼瘋的樣子,李素決定很善良的放過他。
“好吧,咱們換個話題……”
道昭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李素想了想,道:“剛才那群百濟騎兵為何追殺你們?……他們想搶你們的肉干嗎?”
道昭:“…………”
突然覺得好累,突然覺得被人追殺其實也挺好的,至少比跟眼前這位貴人聊天強多了。
聊了半天,李素終于清楚道昭被百濟人追殺的原因了。
說來也是道昭這一行人走霉運。倭國派往大唐的遣唐使歷來都是人數不少的,第一次派遣唐使是在貞觀四年,由一個名叫犬上三田耜的人帶領,那是大唐立國后的第一批遣唐使,人數大約近百人,這次是第二次,由一個名叫吉士長丹的帶領,這次的人數有所增長,遣唐使共計一百二十一人,人數不少,出行不便,于是一百多人分為兩條船,分頭出發,吉士長丹領一批,這位道昭的僧人領另外一批。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海上的不測風云更多,兩條船從倭國出港后便遇到了風浪,彼此失去了聯系,道昭乘坐的這條船在風浪中徹底迷失了方向,在海上經過一番跌宕起伏天旋地轉,待到風浪停歇,眾人回過神來,才發現他們被風浪帶到了遼東半島北部,也就是新羅國的海岸線邊。
此時船只經過風浪的凌虐后,已然殘破不堪,眼看要散架了,眾人急忙在新羅海岸線上了岸,清點人數之后,發現只剩下三十多人了,道昭不由悲痛萬分,于是在海邊為逝者做了一場超度法事后,領著活下來的三十多人步行走入了新羅境內,這群人本就沒出過遠門,在海上不辨方向,其實在陸地上也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道昭和尚,估計可能是個萌萌的路癡,領著三十多人稀里糊涂橫穿了整個遼東半島,不知為何從新羅國走到了百濟國。
眾所周知,新羅和百濟兩國是不共戴天的仇家,道昭等人入百濟之前,早有國境上的守軍密切注視著他們的動向,發現這群人竟不知死活公然從敵國大搖大擺走過來了,連遮掩一下行跡都不肯,百濟守軍自然不必跟他們客氣,于是上前便將他們截住,無論道昭和尚怎樣解釋怎樣苦苦哀求,百濟守軍渾若未聞,直接將他們當成了敵國奸細,將他們關押在大營內。
道昭雖然是個和尚,但也不傻,看這情勢估計下場不妙,于是領著眾人半夜越獄,并且偷了百濟大營的戰馬,飛快跑了出去。
最后的結果便是李素親眼見到的那樣,百濟守軍發現他們越獄,于是追了上去,一路追一路射箭投矛,道昭等人驚惶跑了一路,直到遇見李素大軍時,一行人死得只剩二十來人了。
李素聽故事似的聽完后,一臉嘖嘖感嘆。
“大師受苦了,為了求學竟付出如此代價,實在令我肅然起敬……”李素感慨道:“在我的記憶里,我求學也是被老爹一路抽到學堂的,當年我也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不同的是,我是因為不想上學……”
道昭神情黯然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其實從船只遇到風浪的時候開始,我便已不想求學了,想回家,想寺廟,想方丈主持……可惜那時跑也跑不掉,后來莫名其妙到了新羅,上岸后我仍想回大和國,可惜那時我們沒錢,也辨不清方向,最后稀里糊涂闖進了百濟國,被人追殺之時,我還是拼命想回大和國,不過那時保命最重要,直到遇到了貴人您……”
李素微笑道:“所以,守得云開見月明對不對?不經歷風雨,怎么見彩虹對不對?”
道昭愈發黯然:“不,我更想回國了,因為你比百濟國的守軍更不友好……”
李素瞥了他一眼。
早知道就不救他們了,不但不感激,還說我不友好,把你們綁了喂狼才是真的不好友……
一路加快了速度,李素追上了李績的中軍。
見到李績后,道昭一行人急忙上前給李績行禮,其態度之恭敬,比見到李素時殷勤了上百倍,聽到李績的官職和爵位后,道昭等人頓時高山仰止,納頭便拜。李素氣得牙癢癢,就憑人家比自己多了一把大胡子,就認為他比自己官爵高,所以你就前倨后恭?
咦,不過這也是事實呀。
隊伍繼續前行,看到軍容嚴整,旌旗漫天招展的唐軍騎兵,無形中散發出震懾人心的威勢,道昭等人不由驚呆了。
“這……這就是名震天下的大唐王師?”道昭睜圓了眼睛吃吃地道。
李素懶得搭理他,騎著馬獨自走到前面去了。
李績興許剛才被道昭拜得很舒服,再加上人家是遣唐使的身份,于是笑吟吟地道:“不過是一支偏師而已,主力中軍正隨著陛下回長安,呵呵,讓尊使見笑了。”
道昭臉頰抽搐了幾下。
如此威武雄壯的精銳之師,想必倭國的軍隊,已然如天神下凡一般了,見笑?他哪有資格見笑?
贊嘆般嘖嘖有聲,道昭欣賞軍容半晌,方才回過神,望著李績道:“我在倭國尚未啟程之前,聽說貴國天可汗陛下領軍三十萬東征高句麗,方外之人久不知世事,不知如今戰況如何?”
李績臉色一沉,又見道昭一臉茫然懵懂,似乎真不知情,李績的臉色這才松緩下來。
“呃,戰況么,當然是大勝……”李績面不改色給大唐臉上貼金,然后哼了哼,道:“我大唐王師天下無敵,自然將高句麗賊子打得落花流水,賊人宵小望風而逃,王師一路高歌猛進,最后因為大軍缺糧,呃,不得不暫時班師回朝,只留下我們這支偏師在高句麗境內襲擾游擊……”
道昭頓時露出欽佩之色:“孤軍深入敵后,為報效家國甘冒奇險,大唐上國果然都是好男兒!”
李績哈哈大笑,非常受用。
指了指前方,道昭疑惑地道:“前方應是新羅國境內,大將軍為何領軍去彼國?”
李績矜持地捋須,笑道:“哦,前日我等攻破了高句麗的都城平壤,進城肆虐一番后離開了,至此,陛下交托我等的重任已算是完成,我們要回大唐了,借道新羅國而已。”
李績說得平淡,道昭卻無比震驚,身軀都顫了一下。
“貴軍……攻破了平壤城?”
“對。”
道昭圓睜雙目,倒吸一口涼氣:“兩萬人馬,居然破了平壤,唐軍無敵之名,果然盛名無虛!”
李績哈哈一笑,揚起馬鞭指了指前方的李素,道:“我等轉戰千里,牽制泉蓋蘇文的大軍,破平壤城的主意,便是出自此子的謀劃,少年英雄,了不起!”
道昭又驚,目光深深地注視著前方李素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