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發現今天是倒霉的一天,或者說,最近每一天都很倒霉,今日尤甚。
奪嫡失勢,昔日仇家上門,沒頭沒腦氣得他半死,最后居然責怪沒買他家的酒……
李泰在猶豫,要不要叫禁衛進來,把這家伙轟出去,落了翅的鳳凰那也是鳳凰,怎能把自己當成雞?
李素坐在矮桌旁,自顧飲了一口酒,咂摸咂摸嘴,道:“魏王殿下,來者是客,你多少也該招呼一下,比如叫人上點下酒菜什么的,雖然當不成太子,皇子的風度涵養可不能丟啊……”
李泰冷冷道:“你到底來我府上做什么?不說我可真讓人送客了,本王縱然不是太子,也是堂堂的天家皇子,不容你在我府上如此放肆。”
嘆了口氣,李素擱下酒壺,道:“殿下,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今日是來與你交朋友的。”
李泰一愣:“交朋友?”
接著李泰哈哈大笑:“本王落到如此境地,居然還有人主動跑來與我交朋友,這個人是不是有病?”
李素沒笑,只是深深地盯著他:“我沒病,病的是你。”
李泰冷笑:“我能吃能睡,哪來的病?”
李素嘆道:“你當然能吃,不過吃得太多了……當然,我說的病,不是你的胖,而是你的心病。”
李泰眉梢一挑,神情依舊冷峻:“我有何心病?”
李素悠悠道:“佛云眾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殿下,你的苦屬于‘求不得’,當初擁有的,如今已失去,當初害怕的,如今不得不面對,當初想要的,如今注定得不到,殿下,這便是你的苦,飲酒,嗑藥,放蕩,你用墮落的方式來減輕你心里的苦,可惜,沒有用。”
李泰神情怔忪,喃喃道:“求不得,求不得……”
李素笑道:“人生七苦,其實歸根結底,不過一個‘貪’字,當主宰了你的理智,往往便不惜一切要得到,一旦事實違了自己的心意,人便崩潰了,殿下,你已在崩潰的邊緣,所以,我今日來了。”
李泰回過神來,表情又變得冰冷起來:“成王敗寇而已,你說再多有什么用?本王用不著你來勸解安慰!”
李素嘆道:“你現在的樣子,真像一個不懂事的熊孩子,讓人好想抽你……”
李泰冷笑:“你可以試試。”
“肉太厚,抽不動……”李素搖搖頭,接著道:“殿下,這些年你我亦敵亦友,不過總的來說,我與你之間并無解不開的仇恨,當初我拒絕你的招攬,決定輔佐晉王,這是我個人的選擇,你管不著我,也怪不著我,除了這些恩怨,我們至少曾經是朋友,我此刻坐在這里,費盡心思勸解安慰你,這是朋友之義,殿下就算聽不進我的話,至少該對我以禮相待吧?”
李泰畢竟是熟讀圣賢書的皇子,自幼便接受天家良好的教養,于是李泰猶豫了一下,面帶不甘地哼了一聲,還是直起身正式地朝李素行了一禮。
李素也鄭重地朝他回了一禮。
李泰行完禮,神情依舊帶著幾分怨氣,冷冷道:“禮數我盡到了,但是不告而登門是為惡客,李縣公,恕本王不便招待,請回吧。”
李素眨眨眼:“殿下大醉剛醒,想不想出去走走?”
“不想。”
“殿下莫急著拒絕,我今日登門還有一個目的,想邀請殿下城外會獵,還請殿下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勉為其難答應我吧。”
李泰冷冷道:“本王沒心情會獵。”
李素嘆道:“既如此,就請殿下恕我無禮了,殿下上次聽過那個瘋狂水池管理員的故事,今日我還有一個變態老農的故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話沒說完,李泰大怒:“閉嘴!走,會獵去!”
會獵是大唐紈绔子弟的特色保留節目,長安城內紈绔子弟數百,隔三岔五便呼朋引伴,一群人騎著快馬招搖出城,城外找個山林或是平原打獵。
不得不說,這個年代的生態環境還是特別好的,長安城外荒野山林隨處可見獵物,從野兔到梅花鹿,還有毒蛇,狼,猛虎,黑熊等等,這些野生動物成了紈绔子弟們殺戮取樂的對象,當然,每當紈绔子弟們出城狩獵時,最倒霉的不僅僅是那些野生動物們,還有城郊的農田,一群人加上部曲隨從,大約一兩百人在平原上策馬狂奔,遇到心性冷酷的紈绔,便直接從農田上疾馳而過,農戶們一整年的收成算是泡了湯。
李素并不喜歡狩獵,主要是因為自己很懶,能躺著絕不坐著,狩獵這種需要體力的活動,李素是拒絕的。
今日李素破了例,領著魏王李泰和各自的部曲,二人一行數十人出了城。
李泰本質上跟李素差不多,大家都是不愿動彈的人,不同的是,李素是因為懶,而李泰,卻是因為胖。
胖子出行很不方便,尤其是一個三百來斤的胖子,找一匹能承受得起他的馬兒都很難。
李泰騎的馬仍是東征時李世民賞賜給他的,看起來非常的健壯,不過李素也發現這匹馬偶有馬蹄打顫的現象,不由同情地看了那匹可憐的馬兒一眼。
這匹馬上輩子一定造了很大的孽,殺人放火的那種,否則今生不會倒這么大的霉,不僅淪為畜道,還被一個三百斤的球狀人類騎在身上。
出城往西,眾人策馬走在鄉道上,沒過多久,李泰忽然不滿地道:“這不是去太平村的路么?李子正,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素笑道:“不去太平村,我帶你找個沒去過的地方。”
李泰哼了一聲,抬頭看了看天色,已是午時,于是冷冷道:“隨便去哪里,不過我可告訴你,傍晚之前我必須要回城的。”
“知道啦知道啦,若不能按時回城,我便造個拋石機,把你空投到城里,讓你準時準點出現在魏王府這片深沉的熱土上,死活不論,放心。”李素敷衍地道。
李泰:“…………”
好氣啊,氣得想殺人……
奔行到一個岔路口,李素指了指方向,一行人走上了另一條鄉道,與太平村方向背道而馳。
又走了小半個時辰后,李素忽然勒馬停下,身后的部曲隨從們紛紛下馬。
李泰騎在馬上沒動,緩緩環視一圈后,冷冷道:“不是說出城會獵嗎?此處是何地?”
李素笑道:“騎了兩個時辰的馬,殿下何不下馬休息片刻?這里名叫賢隴村,與太平村相距數十里,村外有一片山林,稍停咱們可在那里狩獵。”
李泰只好下馬,四下打量著周圍的環境。
無可否認,這個村莊很貧瘠,放眼四周全是低矮的土磚房,村莊農戶不多,大抵只有百來戶,老人婦孺和孩子比較多,反倒是青壯年特別少,老人們佝僂著腰,布滿滄桑的臉上帶著幾許麻木,孩子們衣不蔽體,很多孩子光著半邊屁股,蹲在長滿荒草的土地上,小心翼翼又充滿好奇地打量著李素一行人。
貧苦低迷的氣息,充斥在這個村莊的空氣里,李泰打量過后,眉頭緊緊皺起。
他不喜歡這里,感覺很壓抑,人世間的貧苦似乎全部聚集在這里,村里每個人的臉上都能發現一種茍延殘喘的氣質,活得很艱難,但不得不拼命的活著。
李泰是所有皇子里讀圣賢書最多的人,說善良倒也談不上,不過好歹也算是一絲天良未泯,見這個村莊貧瘠艱困的情景,李泰肥肥的臉上露出一絲惻隱之色。
“此地離長安城不過百里,為何竟如此貧瘠?涇陽縣令在做什么?治下子民的日子過得如此艱難,為何他不聞不問?”李泰語含怒氣。
李素憐憫地看了村民們一眼,嘆道:“并非涇陽縣令失職,而是實在無計可施,除了每年撥糧賑濟,他也想不到別的辦法了。”
“殿下仔細看看,這個村莊與別處有何不同?或者說,殿下有沒有發現什么奇怪的地方?”
李泰仔細掃視了一圈,眼中漸漸露出疑惑之色:“看出來了,村里為何不見青壯?全是老人婦孺和孩子,青壯呢?”
李素嘆道:“村里的青壯……有的戰死了,有的傳染了瘟疫病死了,還有的被征去徭役,三五年不可回,所以,這個村莊才會變成這副樣子。”
李泰睜大了眼睛:“戰死?村里究竟有多少人當了府兵?”
“百來人吧,大唐的府兵大多是世襲的,老兵卸甲歸田,兒子繼續頂上去,殿下難道沒發現,村里許多老人有很多殘疾嗎?他們都是百戰歸來的老兵,數十年前跟隨將軍們南征北戰,他們很幸運的活下來了,盡管缺胳膊少腿,畢竟還是活下來了,大唐從立國到如今,著名的幾場大戰里,幾乎都有他們的身影,這些老人,都是大唐的英雄,英雄老去,后代們繼承了他們府兵的身份,繼續征戰四方……”
李泰動容,嘆道:“為國征戰,蕩平四海,報效家國君上之志可嘉。”
李素含笑看了他一眼,悠悠道:“殿下,你給別人強行加戲,有沒有征求他們的同意?”
李泰一愣:“何出此言?”
李素卻沒回答,朝四周掃視一圈后,李素笑道:“既然在此歇息,不如我領你在莊子里四處走走?”
李泰點點頭,眼前看到的這一幕幕,令他忽然對這個村莊產生了好奇,同時,心底深處不由自主冒出一些疑問,這些疑問正在叩擊著心中看似堅硬的外殼,心中長久形成的壁壘,似乎慢慢裂開了縫隙。
李素的神情很平淡,領著李泰慢慢走進莊子,在李素的帶領下,一行人走得很隨意,沒有任何目的性。
李泰留心觀察著這個村莊的一切,越看越心驚。
“貧瘠”二字似乎已不足以形容這座村莊的破敗程度,如果一定要用一個字眼來形容的話,似乎“絕望”二字更合適。
老人們神情麻木,似乎他們活著的目的就是等待并不遙遠的死亡,或者說,他們更希望死亡早一日來臨,好讓他們得到解脫。
婦女們大多是中年,簡單的粗布釵裙,一根枯木枝椏將頭發隨意地挽成髻固定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妝容打扮,她們沉默地操持著農活,家里沒有了男人,她們默默地扛起了養家的重任,她們已完全代替了男人的角色,成為了家里的頂梁柱,生活對她們來說,似乎是一場煉獄里的修行,從她們的臉上完全看不出對生活的熱愛,只是日復一日的重復著同樣沉重的忙碌,肩上永遠承受著原本不該由她們承受的重任。
或許,只有孩子們那一張張困苦迷茫的臉上偶爾閃過的天真無邪,才算是這個貧瘠村莊里唯一的一抹陽光。
李素一行人邊走邊看,李泰的神情越來越沉重,最后終于停下了腳步,忍不住道:“難道當地官府不能為他們做點什么嗎?”
李素沉重地一嘆,道:“以前官府除了賑濟糧食,基本沒什么可做了,去年東征前,東陽公主特意去了一趟雍州刺史府,向刺史提議將這個村莊遷移出去,老人婦孺和孩子全部遷往相對富足的村莊,與他們混居一處,鼓勵婦女們再嫁,老人們則由村里的青壯們輪流照顧,如此,勉強算是為他們找了一條活路吧。”
李泰喃喃嘆道:“怎么會這樣?大唐竟還有如此凄慘貧苦的百姓,而且他們離國都長安僅僅百里地,大唐……不該有這么慘的百姓啊,這些年父皇和朝臣們不都說大唐已是盛世么?”
李素搖頭道:“不過是粉飾太平之辭而已,如今的大唐,離真正的盛世還有不小的距離,大部分的百姓仍是貧苦的,他們仍在為溫飽而發愁,可惜,眼前的這些人,朝堂里的諸公卻看不見。”
李泰望向他:“你是如何發現的?”
“我也是偶然才發現這個地方,去年與東陽公主外出踏青,東陽說想重新看看當年被叛將阿史那結社率劫持的那個破敗的道觀,因為那是我救了她的地方,于是無意中路過這個村莊……”
說著李素苦笑道:“說到底,我也是‘朝堂諸公’之一,只顧自己安享富貴太平,卻沒想過我的富貴日子之外,還有這么多的百姓仍在為生存而掙扎,若非我和東陽無意中發現,恐怕這個地方仍是不為人知的人間地獄,這是我的過錯。”
李泰目光閃動:“所以,你今日所說的‘會獵’,真正的目的是要我來看看這些貧苦的百姓?”
李素搖頭,道:“現在,我可以回答你剛才提的那個問題了,殿下,你剛才說村里戰死的那些青壯們‘報效家國君上之志可嘉’,這話我不敢茍同,他們都是普通的百姓,若說報國之心,或許有一點點,但他們更在乎的,是活下去,以及如何讓自己和家人的日子過得更好,這些戰死的或活著的人,他們大多沒讀過書,并不懂得圣賢說的那些大義氣節,戰死也好,茍延殘喘也好,其實目的只是為了活下去……”
“生于斯世,能活下去已經很不容易了,談什么‘志氣’‘大義’?全是胡扯罷了,只有真正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才談得上報效家國的志向,參加府兵是因為朝廷征召,戰死沙場是因為軍令如山,憂國憂民這種事,大概只有我們這些不事生產的閑人才會考慮。”
李泰若有所思,許久之后,道:“你今日帶我來這里,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道理?”
李素淡淡道:“我只是想讓殿下親眼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真正嘗盡這七種苦的人,是他們,而不是你,他們嘗盡了人生的苦,卻仍不得不活下去,就算做不到活得更好,至少也要勉強維持這種吃不飽又餓不死的現狀……”
“殿下,你所經歷的,不過是‘求不得’,無非是爭不到太子而已,你便在府中自甘墮落,邀醉嗑藥,好像天塌下來了一般,跟眼前這些人比一比,你受的苦算得什么?”
李泰沉默片刻,道:“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天家貴胄,生來便應高他們一等……”
李素冷笑:“這話聽得讓我真想抽你,你一沒有為大唐征服過一寸土地,二沒有為百姓謀得一絲福祉,你憑什么就比別人高一等?就連你父皇都說過‘水亦載舟,水亦覆舟’,他對天下子民的態度是敬畏且謙遜的。而你,從出生到現在,不生產不種田,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反而要窮苦百姓的賦稅來養活你,你把自己活成了一只吸取民脂民膏的蛀蟲,然后你告訴我你生來比別人高一等?肉多了,臉皮也厚得理所當然了?”
李泰的臉頓時漲紅了,李素的這番話可謂詞鋒犀利,毫不留情,而且,李泰完全無法反駁。
李素盯著眼前這張肥臉,緩緩道:“殿下,我出身便是農戶,當初我的境況比這些百姓們好不到哪里去,十年過去,我已是大唐權貴,可我一日不敢忘本,你是天家貴胄,天生高貴,且熟讀圣賢書,那么我告訴你,真正有著良好教養的貴胄,絕不會認為自己高人一等,就算心里是這么想的,嘴上也不會說出來,這一點,你做得很差,這也是當初我決定輔佐晉王,而不愿輔佐你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