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說完,武氏神情不變,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大家都是聰明人,話說到這一步,彼此心里都有數。
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爬上了皇帝的床,她求的是什么?難道是滴蠟鞭打嗎?
“公爺覺得奴婢所謀為何?”武氏淺笑。
李素眨眼:“執掌后宮?”
武氏仍淺笑,不說話。
李素悠悠呼出一口氣:“你有沒有想過,想坐到那個位置會有多么艱難?”
武氏沉默片刻,道:“想過,確實很難。”
李素笑道:“王皇后可不僅僅是皇后,她的身后是太原王氏,以及整個山東士族,甚至還有關隴門閥的影子,你想憑一己之力撬動她,覺得可能嗎?”
武氏也笑:“當然不可能,奴婢的身后孤立無援,雖然出身應國公府,他們早已不認我了,更不可能會幫我,就算能幫我,應國公一門如今早已落魄,自身都難保,奴婢從未指望過他們的幫助。”
李素點頭:“不僅如此,從你和陛下發生過什么的那一刻開始,你與王皇后便成了敵人,后宮是個人吃人的地方,其中艱險你比我清楚,接下來王皇后也許會心懷鬼胎刻意交好你,也許會直接針對你,而你,在整個宮闈里唯一的靠山只有陛下一人,甚至陛下稍有疏忽,你便有可能會被皇后扔進井里,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你的人身安全恐怕都無法保障,更別提將皇后取而代之,這些,你都明白嗎?”
武氏的笑容漸漸勉強。
李素說的這些,她都考慮過,甚至她也想過自己在太極宮的處境會變得很艱難,畢竟她要面對的不僅僅是王皇后的敵視,而且還有王皇后身后的士族門閥,老實說,想撬動王皇后的地位,幾乎不可能,武氏雖有野心,但還好沒到狂妄的地步,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當時她并沒有想太多,大抵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尤其是這個女人還頗有幾分姿色,共處一室難免擦槍走火。然而,爬上李治的龍床并不代表將來就能風生水起了,仔細想想后果,武氏未來的命運其實很危險。
之后呢?武氏也沒想得太深遠,后宮那么大,有皇帝的寵幸,她難道不能橫著走嗎?
可事實是,她還真不能橫著走,甚至性命都有了危險。
想活下去也很容易,從此在皇后面前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像個奴才似的把皇后高高供起,說不定十來年后,也能封個妃號,然后,繼續在皇后面前忍氣吞聲逆來順受,一輩子大抵也就這樣了吧。
可武氏的野心并不是僅僅當個妃子就能滿足的。
她想要什么呢?“權勢”二字而已。
上面壓著一個皇后,她得到的權勢能有幾分?尤其是,這位皇后的后面還有一座幾乎無法撼動的靠山,連李治都不得不陪著幾分小心。
想通了這些,武氏頓時覺得渾身冰涼。
看著武氏越來越蒼白的臉,李素笑了。
“看來武姑娘清楚自己的處境了。”
武氏櫻唇微張,囁嚅幾下又抿唇不語。
李素嘆道:“其實……你原本不必對我心懷敵意的,我從不曾有過害你之心,當年我將你從掖庭里救出來,也不是為了害你。”
武氏渾身一震,急忙道:“奴婢對公爺絕無敵意,公爺莫冤枉奴婢。”
李素笑了笑,道:“我明白,其實人不管走到什么階層,終歸要給自己立一個目標的,或許是當初想除卻除不了的人,也或許是當初仰望羨慕一心想超越的人,時日越久,這樣的情緒便越容易轉化為仇怨,武姑娘,你對我大抵便是如此心態了吧?”
武氏震驚地看著他,半晌不能言語。
短短一句話,他又把她看透了,甚至于,他看得比她自己還透徹。
“我,奴婢,沒有……”武氏無力地辯白。
李素笑著揮了揮手:“世人謂我胸無大志,明明有一身本事,卻始終不愿涉足朝堂太深,情愿在家懶散度日,世人卻不知,懶散也有懶散的好處,沒事我便常坐在家中的院子里發呆,你猜猜我發呆的時候都在想什么呢?”
“我在琢磨人,琢磨每一個我認識的人,我總是偷偷的在想,這個人是敵是友?這個人是否也在琢磨我?這個人是怎樣的性情?以后我與他接觸時,該如何應對?如果遇到某件事,以他的性情,他可能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李素笑著攤手:“你看,其實發呆也并不清閑的,要想的人和事太多,不過我始終認為這是個好習慣,這個好習慣讓我少走了許多彎路,也交到了不少朋友,更重要的是……了解了許多敵人。”
李素越說,武氏的臉色越蒼白。
盯著武氏的臉,李素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未曾有過害你之心,其實,你也是個可憐的女子,空有凌云之志,卻恨是個女兒身,世人皆向往權勢,有的人一輩子都鉆營它,但是一個女子走這條路,比男人艱辛百十倍,你走得不容易,無怨無仇的,我為何要害你?”
武氏沉默許久,緩緩道:“公爺,奴婢……對不起您。”
李素嘆道:“你對我的敵意,大約歸結于自己的心理吧,以己度人,如果有一個人也能隨時隨地一眼看穿我,我的所思所為皆在他的掌控之中,想必我也會將他除之而后快,這只是人心理上的本能而已,所以,我并不怪你。”
展顏一笑,李素道:“說了這么多,我只是想告訴你,不要把我當成敵人,你的敵人有很多,未來會更多,宮里或宮外的,但是,你的敵人里絕對沒有我,不僅如此,你我甚至還是必須要合作的盟友,至少未來十年內,你我的結盟不會散伙。”
武氏聞言赫然抬頭,一臉驚異地看著他。
“盟……友?”
李素笑道:“不錯,你我或許有共同的敵人,或許也有共同的利益,暫時來說,你我是一損俱損。”
武氏漸漸坐直了身子,神情凝重起來。
“還請公爺明言,共同的敵人是誰?共同的利益是什么?”
李素不答反問:“知道太宗先皇帝臨終前跟我說過什么嗎?”
武氏搖頭。
李素緩緩道:“說了很多事,其中有一條是……門閥和士族。”
武氏眼睛一亮,神情恍然。
李素又道:“知道削弱門閥和士族的勢力需要多久嗎?”
武氏欲言又止,搖頭。
李素緩緩道:“一輩子,甚至更長。”
武氏點頭,關于這一點,她無法否定李素的觀點。
李素又道:“你現在知道我們共同的敵人是誰了,那么,知道我們共同的利益是什么嗎?”
武氏終于笑了:“權勢。”
李素搖頭:“權勢是你所要的,我要的是十年內逐漸恢復大唐的元氣,但是你我殊途同歸,我們削弱門閥士族,然后開科舉,薦寒士,讓寒門子弟逐漸替代門閥士族的勢力,大唐方能政通人和,奠定盛世基礎,所以,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
武氏笑道:“是,公爺說的有道理。”
李素也笑:“你我結盟須守望相助,你需要一股朝堂的勢力為你撐腰,作為你與皇后爭斗的籌碼,而我,需要你將來掌權后與我配合,推動新政,完善科舉和各種民生政令,這一點,你有沒有異議?”
武氏笑容愈發燦爛明媚:“完全沒有,奴婢唯公爺馬首是瞻。”
李素笑道:“你我還年輕,做成這件事可能需要花費一生的時間,但愿你我盟友的關系能夠一直堅挺下去,相比之下,你在宮里的敵人更多,這幾年夠你忙的,朝堂的事你多幫陛下出出主意,陛下還年輕,許多事思慮難免不周全,有你在旁輔佐,能少走許多彎路。”
武氏目光閃動,忽然笑道:“輔佐陛下處理政務,公爺不擔心奴婢野心越來越大么?”
李素笑著嘆道:“非逼著我說傷感情的話……這么告訴你吧,我還沒死,你翻不了天。”
武氏笑容頓僵,神情一凜。
李素又笑道:“當然,我希望我們結盟的過程是愉快的,相愛相愛不離不棄的,你若肯安分,我必對你維護到底,武姑娘認同否?”
武氏點頭,緩緩道:“奴婢沒有別的想法,公爺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
遲疑良久,武氏忽然輕聲道:“奴婢聽說……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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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農學丟了稻種?”
李素眨眼:“你這話是在閑聊么?農學丟了稻種關我何事?”
武氏一滯,又道:“還有一名倭國僧人死了……”
李素嘆了口氣,道:“如果你實在沒話跟我說,不妨和我一起坐在屋子里發呆,這種無聊之極的閑事莫來跟我說,或者去跟我夫人聊聊,你們女人喜歡說這些閑雜瑣事。”
見李素似乎沒有承認這兩樁事的意思,而且神情也表現出毫無興趣的樣子,武氏原本篤定的猜測有片刻的動搖,隨即幽幽一嘆。
說過了正事,前堂又傳來喧囂聲,老將們的酒品越來越不堪,老遠便聽到程咬金罵罵咧咧的聲音,似在撒酒瘋。
李素無奈長嘆,喃喃道:“如果我有兒子的話,一定在他們的酒壇子里撒一泡敗毒去火的童子尿……可惜了,我已不是童子。”
朝武氏笑了笑,李素道:“前堂那幾位長輩有動靜,我去看看,武姑娘自便,徑可尋我夫人說說話兒……”
說完李素站起身。
武氏忽然叫住他,眼睛定定地注視著他的臉,良久,武氏眼眶一紅,輕聲道:“奴婢當初其實有更好的選擇,若那時公爺心中有奴婢的一錐之地,奴婢便會對公爺死心塌地……”
李素沉默一陣,淡淡道:“現在你應該對陛下死心塌地,莫傷他,莫負他。”
說完李素轉身離開。
武氏獨坐在屋內,眼淚終于緩緩滑落。
如果自己不曾離開,想必在縣公府的這兩年一定很幸福吧?
“權勢”與“幸福”,似乎永遠是矛盾的,永遠只能選其一,她已做出了她的選擇。
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李素與武氏的關系完美地詮釋了這句話。
其實從相識到如今,李素與武氏并無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相反,二人的利益往往連在一起。李素知道武氏心中對他有恨意,這種恨意有一部分來自于李素長期給她的心理陰影,有一部分來自于男女之間愛而不可得,于是由愛生恨。
如今大家各自有了歸宿,以往那些恩怨現在看起來那么的可笑。
跟云詭波譎的天下大勢與朝堂爭斗比起來,李素與武氏之間的這點小恩怨算得什么?如今有了共同的敵人和利益,李素與武氏的聯手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前后送走了武氏和喝得醉醺醺的老將們,李素仍站在自家大門口,望著遠處一輪西沉的殘陽呆呆出神。
一雙柔荑撫上李素的肩頭,許明珠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夫君在想什么?”
李素沒回頭,笑了笑,道:“我在想……今晚應該吃什么,要不要親自下廚做幾個好菜,弄一壺冰鎮的葡萄釀,獨斟獨飲。”
“夫君今日為何興致甚好?”
“未來十年的布局,今日落下了最重要的一子,當然值得慶祝一下。”
許明珠想了想,遲疑道:“因為……武姑娘?”
李素也不瞞她,點頭道:“對,因為她。夫人不要小看這個女人,假以時日,她必能一飛沖天,我未來要做的事有很多,有了她的幫助,算是幫我分擔了一半,只不過,對這個女人,既要用她,也要防她,有點辛苦,但也值了。”
“一個女人……竟值得夫君如此看重?”
李素嘆道:“她……原本應是史書上最耀眼的一顆星,不過她成就的功業,都是被情勢逼迫所致,如今有了我,歷史或許不一樣了。”
許明珠聽得滿頭霧水:“妾身太笨了,夫君說的妾身都聽不懂。”
李素哈哈笑道:“聽不懂很正常,這世上沒人能聽懂。走,夫人隨我進屋,今日酒興正濃,夫人也破例陪我喝幾盞葡萄釀如何?”
許明珠笑了:“夫君既有雅興,妾身定當相陪……”
夫妻二人往回走,李素忽然牽起了她的手。
許明珠的手比較粗糙,當年為了救他而橫穿西州沙漠,她的手被沙粒磨出了許多傷痕,這些傷痕已永久留在她的手上。
每次牽著她的手,李素心中便浮起無限的感動與愧疚,牽手的力道也更緊了。
“夫人與我共飲后,今夜將蓁兒交給丫鬟如何?”李素湊在她耳邊輕聲道。
許明珠迷茫地道:“為何?蓁兒向來都是與妾身睡的……”
李素笑得很蕩漾,壓低了聲音道:“咱們努努力,再造幾個小蓁兒……為夫掐指算過,今夜正是造人的良辰吉日,若用‘空翻蝶’‘背飛鳧’和‘吟猿抱樹’三式,可孕矣……”
許明珠俏臉刷地漲紅了,羞得無地自容。
“夫君你……光天化日的,你竟……”
話沒說完,許明珠大羞而奔。
東陽道觀。
一枝紅杏進墻來。
李素搭著梯子,雙手撐在道觀的圍墻上,不進去也不下來。
東陽穿著素色道袍,一臉哭笑不得地在墻內瞪著他。
“好歹也是當朝國公了,你這個樣子成何體統,教人看見笑話!你若想進來便小心順著梯子下來,趴在墻頭算怎么回事?”
李素笑道:“我不進來,你如今在守孝,我不能壞了你的名聲,咱們就這樣說說話挺好的。”
東陽嘆道:“數遍大唐的權貴,唯獨只有你這么特立獨行,反正我從沒見過趴墻頭的國公。”
“哦,這個你得習慣,以后我會經常趴墻頭,什么時候想我了,便在院子里放只紙鳶,我便扛著梯子過來與你說話。”
東陽瞪了他一眼:“你不忙嗎?新皇剛登基,必然會推行新政,你是從龍功臣,常跟我說要輔佐陛下開創大唐盛世,重任在肩,你卻仍沒個正形。”
“當然很忙,不過再忙也不能忘了你,三年閉門守孝,你在里面太孤獨了,我心疼你,過來看看,與你說說話,免得你三年后走出門卻忘了我長啥樣了。”
東陽噗嗤笑了:“你呀,把你燒成灰我都能拼出你的模樣來。”
“話是好話,聽得出里面滿載濃濃的情意,就是聽起來怪怪的……”
東陽仰頭望著墻頭上的他,柔聲道:“咱們以前常去的河灘邊,你現在還去么?”
李素笑道:“很少去了,沒有你在,河灘也變得寡然無味,不過風景依然沒變,就連你坐過的那塊大石頭也好好的在那里,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與東陽公主殿下的屁股親密接觸過的幸運石’,名字太長太繞口,所以簡稱它為‘屁石’……”
東陽頓時紅了臉,呸了一聲:“你這人就不會好好取個名字么?任何時候都那么不正經。”
“好,我認真取個名字,……‘溫柔歲月’怎樣?”
“難聽!”
李素失落地嘆氣:“這個名字,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取出去!”
雖然李素趴墻頭的姿勢不雅,但看得出東陽還是很高興,眸子里都閃耀著光彩。
“說說長安城里的事給我聽吧?你最近有沒有闖禍?有沒有得罪人?”
李素嘆道:“最近太忙,沒功夫出去得罪人,清閑下來再說。長安城也沒什么新鮮事,我最近在家準備草擬奏疏,上諫新政,若陛下準奏,朝堂又會爭議四起,嗯,我已做好戰斗準備了……”
東陽皺眉:“你想出的新政很激進嗎?”
“我覺得不算激進,推行試種改良稻種,減免農戶賦稅,鼓勵民間商賈興建作坊,招募農閑時的莊戶做工,還有就是開科舉,加固黃河堤岸,擴建大唐水師,打造寶船出海,探索和征服新的大陸,引進新的物種,還有一條比較重要……”
李素說著注視東陽的眼睛,緩緩道:“還有一條,廢除大唐公主和親制,從此以后,大唐外交上解決不了的事情,將士們用刀劍去解決,何須大唐女子以肉身伺虎狼。如若需要,彼國可用他們本國的公主嫁予我大唐的皇子,這樣的和親我們可以接受。”
東陽感動道:“你,還一直記得……”
李素嘆道:“很多悲劇,其實一條政令就能避免的。”
“這些新政恐怕很多朝臣不會答應,尤其是廢除公主和親這一條。”
“不急,我有耐心慢慢跟他們耗,我這一生還很漫長,他
們卻沒那么漫長了,十年,二十年,終歸有一天,我會在他們的墳頭上蹦迪……”
東陽深深注視著他:“你還不到三十歲,可你這一生已經很精彩了,我很期待接下來你會怎么做,如何在波詭云譎的朝堂里立足,如何與那些守舊的朝臣們纏斗,如何左右朝局,如何削弱門閥……”
李素沉默一陣,低聲道:“那是下一個十年的事了,或許,真的會很精彩,又或許,我突然有一天對這樣的日子厭倦了,帶著家小一聲不吭便消失。”
東陽笑道:“我跟你一起消失,真的很期待你的下一個十年,李素,好好做出一番功業,不僅為青史留名,更為了天下黎民,父皇在世時常說,大唐有子正,幸甚。你記住這句話,不要辜負了這句話。”
太極宮,安仁殿。
李治與李素對坐,李治手里捧著李素新鮮出爐的奏疏,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李素氣定神閑地打量著殿內的擺設,對李治的表情視若無睹。
良久,李治合上奏疏,長嘆口氣。
“子正啊,這份奏疏分量很重啊……”
李素笑道:“陛下覺得不妥?”
李治嘆道:“其實每一條都是公允體國之心,而且寫得很實際,如果推行的話,大唐甚益,可惜,朝臣們不會答應的,尤其是長孫舅父褚遂良這些老臣……”
拍了拍奏疏,李治搖頭:“你這份奏疏若在太極殿上念出來,朝臣們會炸鍋的,尤其是廢除公主和親,還有寒門子弟科舉入仕等等,朝堂大部分臣子皆是門閥所出,他們怎么容許這樣的新政實施?”
李素點頭:“在臣的意料之中,所以這份奏疏,臣只給陛下一人看,也并不打算示于朝堂。”
“子正此為何意?”
指了指奏疏,李素道:“它其實是臣未來十年甚至二十年的行事大綱,臣從沒指望過朝臣們會答應,沒關系,慢慢來,先挑容易的實施,比如,臣會在今年只提出推行改良稻種這一條,將大唐所有能耕種稻谷的田地全都換上改良稻種,這件事做完,估摸已在五年后了,那么,五年后臣再提出第二條,第三條,等過幾年做完后,臣再提出第四第五條,慢慢來,臣還年輕,余生所為便全是這份奏疏上的事,待到臣老了,致仕歸田的那一天,如果能將這份奏疏上所列之事全做完,臣就非常了不起了。”
抬頭看著李治,李素沉聲道:“當然,這一切還需要陛下的同意,若陛下能一直認同臣的政見,一直站在臣這一邊,臣行事會輕松許多,而大唐,必能在陛下治下實現遠邁貞觀朝的永徽盛世——如果你換年號不那么頻繁的話——陛下在史書上的評價,不會遜于你的父皇。”
李治頓時動容,再次打開手中的奏疏,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然后直視李素的眼睛,緩緩道:“斯為仁政也,何樂而不為耶?子正,朕會支持你的。”
李素笑道:“多謝陛下,若陛下覺得某一天壓力太大,支持不下去了,還請及時告訴臣,臣也馬上抽身而退,咱們君臣喝喝酒,打打獵挺好的,沒必要費心費神搞什么新政。”
李治被激得臉孔漲紅,怒道:“誰說朕支持不下去?待朕徹底掌握了朝堂,誰若阻撓新政,誰就是朕的敵人,除掉便是!總之,抽身而退的人絕不是朕!”
二人對視,然后大笑。
李素又道:“臣還有一件事……”
“說吧。”
“從明日起,陛下散朝后與臣在太極宮前跑步如何?”
李治愕然:“子正真是……你跳慢一點,朕實在跟不上你的思路,跑步又是所為何來?”
李素眨眼笑道:“你我君臣都活長一點不好嗎?好好享受這人間,親眼看看自己親手創下的繁華盛世,嗯,咱們爭取活到八十歲,八十歲含笑而終,世上難得的高壽了,八十歲再死那才叫夠本,死早了虧得慌。”
李治苦笑道:“朕實在不知你為何突然說起這個,跑步……朕怕是堅持不下來。”
“臣陪陛下一起跑。”
李治遲疑半晌,道:“好……吧,唉!”
李素神情忽然認真起來:“君無戲言,臣可當真了,陛下不可食言,尤其不可對臣食言。”
李治認命般嘆了口氣,然后重重點頭:“朕絕不食言。”
三年后,永徽三年。
東陽孝期已滿,一身素衣走出道觀,道觀門前已無禁衛值守,冷冷清清的大門外,李素與許明珠站在傘下,含笑注視著她。東陽清減了許多,離開道觀時,手里只拎著一個簡單的包袱,還有一位終身不愿嫁的侍女綠柳。
三人相視而笑,多年情路坎坷與恩怨糾纏,今日終于落下圓滿的帷幕。
東陽出觀的第三日,晉國公府廣邀長安賓客權貴,風風光光迎娶東陽進門。時年李素仍是尚書省右丞,可在李治的支持下,李素的權力卻越來越大,當年的青澀少年,如今已成了一棵參天大樹,位高權重的權臣。晉國公的婚宴邀請,沒人能拒絕。
婚宴很熱鬧,排場很大,只是登門賀喜的賓客們卻滿頭霧水。
如此鋪張的婚禮,原本應是迎娶正妻的排場,可晉國公已有堂上正妻,今日迎娶的東陽公主,進門后究竟算什么?畢竟這年頭也沒有“平妻”的說法,若是妾室,這排場未免也太夸張了。
李素沒給任何解釋,只是知交好友如程處默王家兄弟等人逼得急了,才說出一句話。
“我這輩子就這兩個女人,她們都對我情深意重,都對我恩重如山,我無法給她們分大小,以后都是我的妻子,不分大小。”
這三年發生了許多事,好在李素在永徽元年提出的推行改良稻種一事,并未受到太多阻礙,包括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一批守舊老臣在內,對改良稻種的推行持中立態度,于是李治和李素君臣配合,馬上下令推行,由農學少監李義府親自下到大唐各州府督辦,如今已頗見成效。
同樣是永徽元年,許明珠為李素誕下麟兒,也是李素的第一個兒子,李家大喜,闔府同慶,李素為兒子取名“思齊”,典自論語“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出生的第二天,李治親自出宮登門,不僅賞賜了豐厚的禮物,還當場給李思齊封了個“輕車都尉”的勛號。
名字取得風雅,可惜李素的這位長子卻不是省油的燈,打從三歲后,便被方老五和鄭小樓教功夫,十年后的某天,李思齊在長安城閑逛時,路遇市井無賴欺詐貧民,勒索銀錢,十歲的李思齊大怒,不僅抄刀將市井無賴的腿剁了下來,還布置李家部曲設下埋伏,將市井無賴的十幾名同伙一網打盡。
這件事驚動了長安城的權貴圈子,人人皆謂李家麒麟兒天生將才,有乃父之風,未來成就不可限量。
永徽三年,李治與武氏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取名李弘,被封為代王。同年,武氏終于被封為昭儀,也在這一年,武氏與王皇后的關系漸漸敵對。
永徽六年,經過六年的休養生息,又推行了畝產更高的改良稻種,大唐民間終于漸漸恢復了元氣,當年國庫充盈,各地糧米滿倉,這六年里,大唐邊境基本無戰事,唯有跟高句麗和吐蕃有過幾次小規模的摩擦沖突,皆以外交方式平息下來。
永徽六年底,李素再次提出新的政見,鼓勵民間商賈興建各種作坊,招募農閑莊戶做工補貼家用,并且派出使節與諸鄰國相談貿易往來。
此政見遭到以長孫無忌為首的老臣們的一致反對,李素從容應對,在李治的暗中支持下,終于強硬地通過了這條新政,然而,因為此事,長孫無忌與李治和李素的關系也漸漸急轉而下,變得僵冷起來。
從此以后,長孫無忌在朝堂上的態度漸漸強硬起來,在政事上與李治多次摩擦,皇權被臣權步步擠壓,李治漸生忌怨,有除權臣之心,李素勸李治隱忍,謀而后動,李治依言。
四年后,顯慶四年,李治對武氏寵愛日深,無論宮闈還是國事,武氏幫了李治太多,李治在感激和利益所趨之下,遂生廢王立武之心,于是召李素問其意見,李素沉思許久,只說了一句,“此為陛下家事,何必問外人”,李治廢后立武之心愈加堅定。
同年朝會上,李治提出廢后,遭到長孫無忌等老臣激烈反對,朝堂一片嘩然,李治與長孫無忌的矛盾終于尖銳到無法調和。
三個月后,李治忽然召李素入宮,授
予右武衛調兵虎符文書。李素當夜領兵直撲長孫府,將長孫無忌及老小拿入大獄,次日朝會,時為尚書省侍中的許敬宗上疏,告長孫無忌勾結朝臣謀反,李治當即下旨削去長孫無忌的官職和封邑,全家流徙黔州,長孫無忌以失敗者的姿態黯然退出歷史舞臺。
同年七月,晉國公李素被任為尚書省右仆射,終為大唐宰相。
李素上任右仆射的第二個月,李治廢王皇后,武氏終于在一片爭議聲中被冊封為皇后。
這一年開始,李素與武氏進入合作蜜月期,有了李治和武氏的支持,李素加快了推行各種新政的節奏,天下受益,民間藏富,百姓齊頌天子恩德。
因為李素與李治的約定,君臣二人堅持每日在太極宮前跑步,每到大汗淋漓方止,李治的身體也從未出現過問題,反而龍精虎猛,愈發強健。
蜜月期過了六年,龍朔元年(一個喜歡不停換年號的皇帝也是醉了),天下富足,國庫充盈,百姓安泰,朝野贊頌之聲愈大,武氏遂攛掇李治泰山封禪,因為封禪太過勞民傷財,李素入宮面君諫止,李治納其諫,武氏卻從此恨上了李素,二人的蜜月期已過。
武氏指使心腹朝臣誣告李素謀反,并羅列諸多證據,李素尚未自辯,武氏便被李治嚴厲訓斥。
第二年春天,朝堂忽然爆出大案,農學少監李義府檢舉農學監丞勾結異國,私自盜賣改良稻種牟利,李治震驚,下旨嚴查,遂引出多年前倭國僧人道昭被害一案,雍州刺史奉旨查緝,發現道昭當年所謂“意外而亡”有諸多疑點,查訪審問當年同批遣唐使后,發現道昭與武氏來往甚密,并且道昭生前還留下了許多尚未送出的書信,里面詳細記述了道昭與武氏來往的過程,道昭許諾若武氏能將稻種引入倭國,必有重金相謝,以及武氏不滿酬勞甚薄,二人漸生仇怨的過程。
至此,許多被害的證據已不言而明了,一切的證據都指向了武氏。
身為大唐皇后,竟然謀殺異國僧人,此案在朝堂引發了驚濤巨浪。
李治亦大為震驚,武氏卻百口莫辯,同年四月,李治下旨,廢黜武皇后,貶入掖庭。
李素的新政使大唐愈發富強,國庫積攢了多年的糧草銀錢,從此大唐正式邁入盛世。
乾封元年春天,大唐積蓄國力,李治親征高句麗,任李績為平壤道行軍大總管,李素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并任蘇定方,薛仁貴等人為將,領兵十萬,水陸分兵而擊。
大唐的火器在此戰中再次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唐軍連克十城,兵臨安市城下,用李素新發明的炸藥包炸開了安市城的城門,守將楊萬春在城破之時自殺,高句麗軍潰逃百里。
同年九月,唐軍前鋒抵達都城平壤,高句麗國主高藏已年邁,城中守軍軍心渙散,國主高藏不得不打開城門投降,高句麗全境被大唐征服,一雪前朝恥辱。
與此同時,大唐西域動蕩,諸國因大唐安西都護府的高壓政策而不滿,乾封四年,西域二十余國組成聯軍,扼斷絲綢之路,進襲安西都護府,時任安西都護府都督的侯君集率軍抗擊,血戰之后,擊退了聯軍,侯君集也身受重傷,李治下旨向西域增兵五萬,同時將侯君集接入長安療養,侯君集臨走前舉薦王樁接任都督之位,統領西域唐軍,李治準奏。
因為李素的出現,歷史出現了頗大的偏差,原來的短命皇帝,竟成了歷史上難得的長壽皇帝。
五十歲,正是人臣之巔,手握重權的李素忽然上疏告老,這些年因為新政的實施以及對高句麗一戰的功績,他在朝堂和民間的威望漸深,聞知李素告老,李治和朝臣大感愕然,李治再三挽留懇請,李素卻態度堅決,李治無奈之下,只能同意,并封李素為司空,同中書門下三品。
七十五歲時,精力愈差的李治果斷決定退位,由太子李弘登基繼承皇位,而李治被尊為太上皇。李弘登基后懇請李治將其生母武氏放出掖庭,尊為皇太后,李治答應放出掖庭,卻不準尊武氏為太后,李弘親自登李素的門,請李素代為求情。李素答應下來后,以布衣的身份向李治上了一道請尊武氏為皇太后的奏疏,李治猶豫再三,終究看在李素的面子上勉強同意。
走下皇帝的寶座,李治一身輕松,當即便來到李素的家中。
這一年,李素已八十歲了,算是難得的高壽之人。而許明珠和東陽,一生與李素恩愛到老,為他生下四子三女,前幾年二女已分別去世,三人從未說過“白頭偕老”之類的肉麻話,可李素和她們卻實實在在做到了。
此時的李素,正躺在院子里曬太陽,見李治登門,李素顫巍巍站起身,還未行禮卻被李治攔住。
“都是一把老骨頭啦,這些虛禮就不必講究了,別閃了你的腰。”李治哈哈笑道。
李素咳了兩聲,嗓音滄桑老邁:“臣剛才在這棵銀杏樹下睡著了,做了一個夢……”
“你做了什么夢?”
“臣夢到了千年以后……”李素雙眼渾濁,耷拉著眼皮仿佛隨時都會睡著的樣子:“千年以后,有好多新奇的東西,飛機啊,火箭啊,還有電視啊,手機啊……”
李治笑道:“又在說胡話了,朕看你真是老糊涂了,盡說些聽不懂的話。”
李素笑了笑:“是啊,臣近年腦子越來越糊涂,有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什么,閉上眼全是那些不知所謂的東西,睜開眼又是田舍山林……”
“究竟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這個問題,臣想了很多年了,可總也想不明白。”
李治沒好氣道:“能不能想點有用的?哪怕想想今晚吃什么都好。”
長長呼出一口氣,李治笑道:“好了,如今朕也不當皇帝了,偌大的江山交給弘兒吧,在位五十余年,朕無愧社稷,無愧黎民,或許有一些遺憾,那又如何呢?每個人的一生或多或少都有遺憾的……”
李治絮絮叨叨的說著,李素在旁邊卻又昏昏欲睡。
李治不滿地推了推他:“喂,聽到朕說話沒?”
李素懶洋洋地哼了哼:“聽到了聽到了……”
李治笑著問道:“你呢?你有沒有遺憾?”
李素耷拉著眼皮,嘴角忽然浮起一絲神秘的微笑:“臣沒有遺憾,不過,臣有一個大秘密,這個秘密臣跟任何人都沒說過……”
李治急忙道:“什么秘密?快告訴朕!”
李素沒說話,眼睛閉上,仿佛又睡著了。
李治不滿地推了推他,李素卻毫無反應。
深夜,剛從掖庭回到后宮的武氏披著一身道袍,坐在老君像前默念心經。
當年被再次打入掖庭后,武氏終于心灰意冷,于是開始虔誠信道,被李弘接入后宮尊為皇太后,她也不改信仰,早晚做課。
武氏今年也七十八歲了,人生,大抵便這樣了吧。
匆匆的腳步聲打斷了武氏的誦經,剛登基的長子李弘快步走入殿內,朝武氏行了一禮,語聲急促道:“母后,剛才接到宮外報喪,晉國公李素……去世了。”
武氏赫然睜開眼,渾濁呆滯的目光莫名閃動,隨即輕輕嘆了口氣。
半生糾葛,半生恩怨,此刻一齊浮上心頭,武氏百感交集。
“八十而逝,功德圓滿了。”
李弘露出悲痛之色:“國朝痛失治世名臣,國殤矣!”
武氏輕嘆道:“陛下好生辦理他的喪事,可賜他陪葬乾陵,還有,厚待他的子孫。”
“這是自然的,母后放心,李家一門皆是忠節之臣,朕不會虧待他們。”
見武氏似乎沒有別的話說,李弘于是向她行禮告退。
快走到殿門外時,武氏忽然叫住了他。
“陛下,大唐立國至今,功勞之豐者,無人出其右,他……是今世的一段傳奇,我想給李素立一座碑。”
李弘點頭:“李素功高,立碑不為過。母后,碑文上寫什么?”
武氏背對著他,眼眶發紅,語氣卻如常道:“一個字都不必寫,只立空碑。這座碑算是我私人給他立的,我想對他說的話,都在心里,后人不必知道。”
全書完。
感謝朋友們三年來的不離不棄,最后一字落筆,忽覺自己仿佛也做了一場千年大夢,個中滋味,難以言表。
待我策馬奔騰幾天,再奉上完本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