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聽出意思了,鄭小樓是個很隨性的人,凡事盡力就夠了,手藝太潮保不住活人的命沒關系,他還有售后服務,可以保死人不被挖墳……
思來想去,李素還是覺得性價比不夠高。
因為鄭小樓要保的活人,是他自己,不出意外的話,他自己只有一條命。
很不負責任的說法,李素忽然覺得找了這個保鏢沒什么用處,如果遇到危險,保命只能靠自己。
鄭小樓仍舉著石磨練力氣,臉上胳膊上淌下一顆顆豆大的汗珠,胳膊上的腱子肉高高隆起,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泛出晶瑩的光芒,雖然流了汗,但他的呼吸很平穩,一點也不見喘息,仔細算了一下舉石磨的頻率,李素與他說話的這會兒功夫,他已舉了三四十次了。
李素盯著他看了許久,忽然笑了。
應該是個有本事的人,尋常人舉一兩百斤的石磨或許勉強可以,但是要把它上上下下舉幾十次就有點難了,更何況舉到現在臉不紅氣不喘的境界,不說平民百姓,哪怕是大唐軍隊里的將軍,沒做到果毅校尉以上的將軍恐怕都沒這個本事。
“好吧,我們聊聊別的……”李素轉移了話題,現在他最關心的是鄭小樓的來歷。
按王直的說法,這家伙是突然從東市里冒出來的,前不知過去,后不知未來,被人當成流浪狗似的撿回來,打了一架后賣出了三十貫的天價……
可是,人總要有個來歷啊,一個來歷不明的家伙跟在身邊,充當護衛的角色,作為被護衛的人。李素能安心么?
“鄭兄啊,嗯,你比我大,就叫你鄭兄了,”李素換上殷切關懷的嘴臉,笑瞇瞇地道:“家里都還好吧?娶親了嗎?家中幾口人啊?聽你口音不像關中人。你家在哪里?”
鄭小樓舉著石磨,這次根本懶得搭理他了。
等了很久,鄭小樓似乎沒有回答問題的打算,李素失望地嘆了口氣。
明天把他送到王直那里去吧,一個不明來歷的人,縱然本事再高,李素也不敢用。
轉過身準備逗弄小狗狗時,鄭小樓忽然說話了。
“聽說你很有本事,好像做過很多事情。還被皇帝封了官爵,長安城里很多人都在說你的事……”
李素轉過身,笑道:“對啊對啊,我很厲害的,而且我還很英俊,其實靠這張臉我就能混到飯吃了……”
鄭小樓無視這句很不要臉的話,只是定定盯著他。
“你放心,不管我怎樣的來歷。我對你并無歹意,答應王直的事我也會做到。三年內我會保你周全,除非我死。”
李素收起笑臉,與他的目光相碰,二人互相對視。
“我能相信你嗎?”
鄭小樓點頭:“能。”
李素又笑了:“好,我試試。”
鄭小樓臉上也露出暖色,點點頭道:“還有問題么?”
“還有最后一個問題……”
“你說。”
“三十貫太貴了。能還我十貫么?”
“不能。”
從此李素身邊稀里糊涂跟了一個來歷不明的護衛。
鄭小樓不是個多話的人,寡言少語,神情冷酷。將來娶了婆姨多半也是那種“坐上來,自己動”的霸道老公形象。
平時住在李家前院,家里下人給他收拾了一間廂房。薛管家本來打算給他房里添置一些擺設,比如屏風,字畫,紙筆等等,誰知鄭小樓一概不要,他的房里只有一張床榻,比苦修的老和尚禪房還簡陋。
現在李素外出已習慣了鄭小樓跟在身后,很不習慣后面有個人總是盯著自己,李素只好強迫自己忍耐。
并不是每天忍耐,鄭小樓的行蹤很神秘,有時候好好住在家里,忽然間便消失了,過了一兩天,他又回到李家,若無其事地在院子里舉石磨,家里那些丑丫鬟見到他那身流著汗的強勁腱子肉總會臉紅心跳捂著臉偷看……
有的時候更過分,跟李素走在路上,走著走著便沒了蹤影,害李素毛骨悚然總以為自己招來了一只鬼,然后消失一兩天,這只鬼又出現……
總之,因為鄭小樓這個人,李素最近的心理壓力特別大,有精神崩潰的征兆。
同住在一個村里,李素近日跟東陽見面不多。
不是感情淡了,而是機會少了。自從高陽腦子抽風莫名其妙拜訪東陽姐姐,順便又認識了又好玩又新奇還經常能從他手里敲詐出各種香味的香水的李素,高陽最近心情很燦爛,于是來往太平村的頻率愈加頻繁。
李素如今與東陽的戀情是見不得光的,有高陽在的時候,李素只好對東陽以禮相待,見面便是躬身施禮,回一句話也施禮,告別還得施禮,擔心人小鬼大的高陽公主看出點什么蹊蹺,李素和東陽很有默契地決定有高陽在的場合盡量少碰面。
沒法跟東陽一起愉快玩耍,李素只好找王樁了。
王樁這些日子也很忙,李素把香水作坊交給了他,王樁做得很用心,或許沒有他弟弟王直那么靈醒,但做事的態度還是很踏實的,典型的笨鳥先飛。
娶了個兇悍婆姨,王家兄弟生不如死,本著能救一個算一個的原則,李素先把王直從家里弄出去了,如今在長安東市混得風生水起,而王樁,李素則很大方地將香水買賣的一成利潤分給了他。
不能小看這一成利潤,如今長安城權貴家中的婦人們對香水趨之若鶩,香水供不應求,長孫家原本打算將香水賣到整個關中地區,可是現在卻連長安城的需求都滿足不了,只能悻悻打消擴充念頭的同時,又加緊蓋新的香水作坊,王樁便是作坊的管事之一,李素的全責代理人,發言人,財務監管兼大股東。
香水販賣的第一個月,一輛馬車滿載銅錢銀餅,開進王家院子,趕車的護衛告訴王家爹娘,這是香水的分利,你家大兒子掙的。
王家上下當即呆住,王樁那位兇悍的婆姨從那天開始,說話的聲音忽然變得細聲細氣,看著王樁的眼神溫柔得能掐出水來,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嚇得王樁住進香水作坊三天沒敢回家。
快到十一月了,天氣明顯變得寒冷凜冽,青草枯黃,大雁南飛,一股秋風刮過,清楚地聽到那破空的呼嘯聲。
李素坐在河灘邊,手里端著一根長長的魚竿,魚竿是他親手做的,竿上刷著一層清漆,尾端雕了幾個小小的字,手握住竿尾,恰好把那幾個字遮住,明眼人若拿過來看看那幾個字,一定會目瞪口呆。
“招財進寶。”
誰都無法解釋為何一根釣魚用的魚竿上要刻這么幾個字,或許連李素自己都無法解釋。
純粹是個人喜好,這幾個字看起來很吉利。
今日鄭小樓又消失了。
李素麻木了,反正最近火器局放假,他整日無所事事在村里游蕩,有沒有鄭小樓都無所謂,背后沒有一雙眼睛盯著,或許更自在。
王樁坐在李素身旁,嘴里叼著一根枯黃的草莖,懶洋洋地看著緩緩流淌的河水。
“都秋天咧,咋還有魚?莫費事,想吃魚叫人去市集買幾條便是……”
李素頭也不回:“釣魚的目的不是釣到多少魚,而是心境,明白么?”
王樁咧嘴笑了:“釣魚的目的不是釣到魚,這話太怪咧,不為了釣魚你忙活個啥?都傻坐一上午咧,啥球都沒釣到,想吃魚不?我出錢請你吃,涇陽縣城最大的酒樓,想吃啥吃啥!”
李素嘆了口氣:“跟你這種俗人說話,我的檔次蹭蹭往下掉……”
百無聊賴的王樁努力找話題,他受不了太安靜的環境。
“哎,李素,昨日我家老二回來,他聽說了一件事,了不得的事……”
語氣很夸張,試圖把李素的注意力從魚竿上勾回來,無奈李素動都不動,根本懶得搭理他。
王樁悻悻摸了摸鼻子,既然話題起了頭,也不好意思爛尾,于是只好繼續說下去。
“以前咱們太平村的地主胡家,你還記得嗎?后來被鄭家逼得賣地遷戶的那一家,現在東陽公主的封地以前就是他家的……”
“嗯,咋了?”李素很敷衍地回應道。
王樁拍了拍大腿,嘆道:“胡家上下沒一個好結果,全部死咧。”
李素神情一動,扭過頭看了他一眼,顯然有些震驚。
“咋死了?”
“離開關中后,胡家遷到江南道的岳州落了戶,拿著鄭家賠的兩千貫錢重新開張了買賣,誰知買賣開了不到一個月,某天夜里家里進了強人,全家從主人到仆傭全部慘死,家財被洗劫一空,最后還一把火把院子都燒了……”
王樁搖搖頭,嘆道:“做得可真絕……”
李素也被驚到了,喃喃道:“燒屋絕戶……這得有多大的仇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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