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很微妙,李淳風黑著臉,臉上的肌肉隨著步履的節奏一下又一下地抽搐,李素在前面引路,每走三步一回頭,每次回頭李淳風的臉色便更黑一分。
李素的笑容是客氣的,和善的,充滿了祝福。
解釋就是掩飾,解釋一大通,有點越描越黑的意思,道友也好,基友也好,只要大家熱愛和平,就值得被祝福。
李淳風與李素并不相識,今日來李家自然也不是為了串門,事實上李淳風是奉旨而來,因為皇帝陛下說了,李家的風水亂七八糟,好好的家宅被李素那渾小子瞎擺弄,簡直變成了一座兇宅,為了這位大唐百年難得一遇的少年英才不至于死得太早,還請李道長撥冗登門指點一下風水。
李淳風于是便來指點風水了。
大腳剛跨進門,李淳風的眉頭便皺了起來,皺得很深。
“李縣子,貴府緣何未立照壁?”
“照壁?”
“對,照壁,就是進門后應該橫立一堵墻,墻上雕祥禽瑞獸,用以驅災辟邪。”
李素想了想,很干脆地道:“沒錢。”
李淳風:“…………”
這個理由……
今日出門忘了給自己算一卦了,分明是不宜出行的兇日。
二人走進李家大門,李淳風第一眼便看見院子正中一株老槐樹,不由失色道:“院中立槐,是為‘困’字,槐屬陰,易招陰煞穢物,大大不吉,久之家宅不寧。百病纏身,速速命人將它砍了!”
李素不樂意了,正想反對。轉念又記起李世民昨日的叮囑,風水之事不可違了這位李道長的意思。再說……如今東陽出家,正是拜在這位李道長門下,道名“玄慧”,沖著他是東陽的師父這一層關系,也不能叫他太難堪,稍停李素還有些事情想問他呢。
“是是是,小子明日便叫人砍了它。”李素忙不迭答應。
“莫明日了,馬上砍!”李淳風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多留一日便多一日的兇險。風水里面有句話,門前柳,院中槐,無病亦有災。趕緊砍了它,早除禍患,若實在想在院內種樹,院子西北角種一棵榆樹足矣……”
李素無奈地應了,轉身叫薛管家遣下人砍樹。
李淳風終于對李素的表現滿意了,欣慰點點頭,抬眼再環視一圈。見李家院子東邊一塊綠草,西邊幾朵野花,院子里整個格局慘不忍睹。李淳風嘆息著閉上眼睛,一副仿佛看見一坨熱氣騰騰的屎的表情,搖頭道:“你家院子……這般布局何人所為?”
“美滴很?”
李淳風怒哼:“此人該被吊起來抽死!東一塊西一塊,陰陽不調,五行全亂,住在里面遲早生橫禍。……這里!這片草,全拔了,那里,那幾朵野花全鏟了。還有這條回廊,南不南。北不北的,從院子中間斜插而過。這又是個什么說法?拆了,全拆了……”
李淳風果真沒客氣,倒拎著拂塵四處指點起來,圍著院子轉了一圈后,李家整個前院的擺設和布局幾乎全被他否定,總而言之,李家從里到外全是敗筆,沒有一處勝筆,一把火燒了才最合心意。
現在輪到李素臉發黑了。
李淳風指點風水興起,正是意氣風發,口沫橫濺,忽聽李素在他背后冷冷地道:“……沒錢。”
李淳風扭頭瞪了他一眼:“貧道來時陛下已有旨意,你家改風水由工部管了,不用你出一文錢,此乃陛下宏恩。李縣子還有何見教?”
一聽工部管改建,李素頓時來了精神:“……能給我家門口添一對鎮宅的獅子嗎?純金的。”
李淳風一口逆氣上涌,狠狠一拂袍袖:“不能!”
“……銀的也行。”
“沒有!”
李素無奈了,碰到一個不肯占國家便宜的人,很明顯大家沒有共同語言……
李淳風指點風水似乎漸漸有了狀態,院子指點過后,又興沖沖朝前堂走去。
李素眼睛眨了眨,他對風水之說從來不信的,論裝神弄鬼,他本人就是行家中的行家,見李淳風這股子要把他全家都拆了的架勢,李素急忙拉著他往后院走去。
“道長,道長這邊請,先幫小子看看后院如何?”
將李淳風拉到后院無人處,李素這才朝他長施一禮,道:“聽聞東陽公主如今已是道長座下高徒,小子想問問,……她還好嗎?進宮之前她便落下了病根,不知可調養好了?”
李淳風捋須一笑,道:“貧道早知你有此一問,你和玄慧的事曾經鬧得滿城風雨,貧道亦有所聞,今日登你家的門,你若不問倒奇怪了。”
李素恭敬地道:“還請道長相告。”
李淳風嘆道:“修道先修心,癡男怨女,難斷塵緣,你二人此生情緣糾纏不清,玄慧哪里能靜得下心來修道?”
李素也嘆道:“情緣是緣,道緣也是緣,此緣生,彼緣滅,不可強求,終究是命數,道家順自然而為,道長何不成全?”
李淳風笑道:“能將‘緣’之一字看得透徹,貧道倒覺得你比玄慧更適合入我道門……罷了,今日貧道此來,一則奉旨查勘風水,二則,亦是受玄慧所托……”
李素心跳加快了幾拍,急忙道:“東陽可有話托道長轉告?”
李淳風緩緩道:“玄慧說,道觀落成之日,便是你與她相見之時,她還說……東陽也好,玄慧也好,名字變了,心沒變,心里終究都有你的。”
李素眼圈一紅,寥寥數語里,只字不提她自己受的委屈苦楚,卻飽含濃濃的一言難盡的情意,剛才李淳風沒說錯,如此情深意重的女子,怎能忍心負她?公主也好,道姑也好,她只是他的東陽。
見李素紅著眼怔怔不語,李淳風嘆了一聲,道:“情緣情劫皆是命數,你剛才也說過順自然而為,怎地現在自己卻忘了?罷了,貧道便再擔一回干系,你有什么話想對玄慧說,貧道可為你轉告,李縣子信貧道否?”
“信。”李素點點頭,想了想,轉過身走進后院的書房里,自己磨好墨,狼毫飽蘸墨汁后,提筆懸在白紙正上方久久不動。
提筆瞬間,李素腦海里如同走馬觀花一般,將曾經與東陽的相識,相知,相戀,再到如今的相思,全都回憶了一遍。
不知不覺,認識整整一年了,當初那位赤著雪白蓮足,在河灘邊蹦蹦跳跳,露出頑皮笑容的女子,如今已成了他的心上人,僅僅一年,世事如滄海桑田,今日的他和她,皆為情所困,為情所苦,他和她之間如今唯一的交集,只有屬于彼此共同的回憶了……
抿了抿唇,久懸在紙上的筆忽然動了。
墨跡已干,李素捧著紙走出書房,雙手遞給李淳風,又朝他恭敬行了一禮:“寥寥只語,聊寄相思,一切托付道長了。”
李淳風接過寫滿了字的紙,好奇地掃了一眼,目光頓時被那一手靈巧飄逸的飛白體吸引住,情不自禁地念出了聲。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念完,李淳風眼睛一亮,脫口贊道:“好詩!好詩!足以流傳千古!久聞李縣子詩名絕世,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
李淳風似乎很喜歡這首詩,忍不住又念了一遍,嘴里仔細品位了一番后,神情不由黯然,嘆道:“一首詩道盡人生聚散悲苦,讀來猶覺惆悵,詩可傳世,終究苦了你和玄慧……”
李素仰望放晴的天空,淡淡地道:“有生之年,糾纏不清,未嘗不是彼此的福分。”
朝廷的效率很快,李淳風離開后的第二天,工部官員便登了李家的門,還領了一群拎著巨錘橫木的工匠,進門二話不說,掄起巨錘便將李家前院拆了。
薛管家和一眾家仆一涌而上,差點跟工匠們打起來,鄭小樓連匕首都亮出來了,正待砍怪刷經驗升級時,腦子犯抽的工部官員這才發現辦事的程序有點問題,趕緊將圣旨請了出來,旨意里說得明白,內帑撥銀,工部營造,改建李家庭宅,這是皇恩浩蕩啊,不是強拆你家啊……
李家眾下人怔忪片刻后,紛紛眉開眼笑,和顏悅色地看著工匠們把李家內外拆成了一堆渣,然后集體爆發出震天的喝彩聲,令人情不自禁懷疑這家主人到底對自家家仆多么嚴苛,以至于給自己拉了這么多仇恨……
跟隨工部強拆隊一起來李家的,還有一位宦官。
宦官也是來宣旨的,很正式的旨意。
十日后,也就是貞觀十二年元旦,涇陽縣子李素受冠禮,欽命瑯琊郡公牛進達主持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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