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正莫名其妙的發怒,令方老五有些愕然。
他不明白只是簡單的一句問話,為何卻令李老爺發這么大的火,在如今的大唐,“府兵”倆字可是帶著褒義的,這是一個家家戶戶以為國征戰為榮的尚武時代,除了家國大義,府兵還包含著個人的私利,參加了府兵,意味著多了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意味著可以憑個人的本事沖破權貴對寒門的封鎖,以軍功而賜田,以軍功而當官,甚至以軍功封子封侯。
只是問了一句“府兵”,李老爺為何如此生氣?
看著李道正怒氣沖沖的背影,方老五撓了撓頭,又跟了上去。
“老爺恕罪,小人嘴笨,總是說錯話,跟您賠個禮,老爺莫往心里去……”
李道正腳步一頓,佝僂的身軀緩緩轉過來,看著方老五,沉默許久,忽然一嘆。
“你們也不容易,我兒當初守西州,聽說兇險得很,若沒有你們豁出命幫襯,西州不一定守得住,我兒也不一定能活著回來,話說得大一點,你們是我兒的恩人,往后在我面前莫稱什么‘小人’,都是七尺高的漢子,都是死人堆里打滾出來的,誰比誰小?”
方老五忙搖頭:“那可不成,禮不可廢,您的兒子如今已是侯爺,實打實的大戶高門人家,上下沒個規矩還不亂了套?叫別人聽見了笑話,我們這些廝殺漢粗鄙得很,侯爺好心給我們這些不中用的老家伙一個歸宿,我們若沒個規矩,外人笑話的是李家,是侯爺。”
見方老五堅持,李道正也沒法再勸,拍了拍他的肩,道:“隨你吧,既然看重規矩,就按規矩來。”
方老五嘿嘿笑著躬了一下身。不自覺地朝李道正落在自己肩頭上的手看去。
這雙手膚色黝黑,指關節和虎口處老繭很厚,手背青筋虬結,看起來非常的結實有力。似乎能扛起一座大山。
見方老五盯著自己的手,而且重點盯著自己的手指關節處,李道正急忙將手一縮,抽回來攏在袖中,咳了兩聲。向田陌走去。
方老五跟上,笑得很隨意。
——方老五為人忠直,古道熱腸,但他的毛病也不少,粗俗不堪,嬉皮笑臉沒個正形,說話亂冒泡兒,還有一個最大的毛病,他喜歡較真,值不值得的事。只要落在他眼里,他都會較真。所以,方老五軍伍里混了半輩子,卸甲歸田時還只混了個小小的火長,多年不得升遷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的某些性格委實不太討喜。
現在方老五又開始較真了。
“老爺,您這可是一雙常年勞作的手,辛苦半生了,幸好老爺的兒子爭氣,給家里掙下顯赫官爵。您實在不必每日還下田耕種呀……”
李道正哼了哼,道:“老天給了我一生勞碌命,我有甚法子?”
“老爺,世上可沒有天生的命格。看世人自己選哪條道了,比如說老爺,您這雙手扛了半輩子鋤頭,關節都握出繭子了,只不過……”
方老五笑了笑,壓低了聲音道:“……只不過。常年握刀劍也能握出繭子的,老爺,您這半輩子選的道兒,可不止一條吧?”
李道正腳步一頓,忽然回過頭來,常年渾濁的眼中暴射出兩道銳利的鋒芒,像一柄經年久藏于鞘中的名劍忽然被主人拔了出來,鋒芒直刺方老五眼底,饒是方老五見過多年殺陣,竟也情不自禁被李道正眼里的鋒芒震懾住,整個人像一只遇到天敵的貓,后背不由自主地弓起,渾身炸了毛似的盯著李道正。
忽如其來的對峙,持續了小半炷香時辰,隨即二人的戒備之勢漸漸平復,因為這短短的對峙,彼此都確認了對方并無殺意。
不知過了多久,李道正身上的氣勢漸漸隱沒,消逝于無形,如同鋒利的名劍被主人收入鞘中,空氣中那股肅殺的令人窒息的氣息也漸漸淡化,一切恢復了平靜,李道正又變成了那個身軀佝僂,目光渾濁,活了大半輩子沒離開過家鄉的尋常老農,表情恬靜且安逸,帶著幾分淡淡的聽天由命的無奈茫然。
李道正表情的每一絲變化,方老五都一點不漏地看在眼里,越看越心驚,越覺得嘆為觀止。
這位侯爺的爹……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而且他的故事一定不希望太多人知道,否則不會隱于村野,以尋常普通老農的身份生活了這么多年,只是不知侯爺知不知道他爹的另一副面孔。
瞥了方老五一眼,李道正冷冷一哼:“方老五,你也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了,比我還大幾歲,多言惹禍的道理相信你比我更懂。”
方老五恢復平日嬉皮笑臉的模樣,連連點頭道:“老爺教訓得是,小人知錯了,小人混跡軍伍大半輩子,如今已五十歲,這些年斬下的敵人首級都能堆成京觀了,卻還只是混了個火長,多年不得升遷,都是小人這張破嘴沒個遮攔,得罪了不少人,老爺莫怪,往后小人絕不多一句嘴了。”
李道正點點頭,道:“五十歲,活著的年頭不多了,余生安逸養老才是正經,有些話別亂說,特別是別對我兒子說,明白嗎?”
方老五連連點頭應了,笑得仍如往常般親和友善。
氣氛恢復如常,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似的。
李道正和方老五走在田徑上,兩個差不多同齡的男人一邊走一邊嘮叨家常,李道正對著空蕩蕩的田地指指點點,教方老五一些種田的學問,方老五邊聽邊點頭,不時咧嘴呵呵傻笑。
冬天的田野一片蕭瑟,北風從原野上呼嘯而過,發出嗚咽般的嘯聲,偶爾驚起一群正在覓食的鳥雀,呼啦一下沖天而起,天空盤旋一圈后再落下。
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從村口傳來,李道正和方老五凝目望去,見村口的小道上揚起一片塵煙,二十余名穿著華麗獵裝的人騎在馬上飛馳,這群人的騎術很不錯,狹窄的鄉間小道上也能策馬如飛。
飛馳到小道中間,騎士中的某人似乎忽然看見了遠遠站在田野中的李道正和方老五,那人朝二人指了一下,然后二十余名騎士忽然撥轉馬頭,朝李道正和方老五馳去,雜亂的馬蹄聲挾著隱隱的殺伐之氣,透出一股濃濃的來者不善的味道。
離得遠遠的,方老五的眼皮便開始跳動,此刻他感到嚴重的不安,那是一種曾經熟悉的,每逢大戰來臨前的不安和躁動。
眾騎士策馬沖進了田野,離二人只有一里多地的距離時,方老五終于確定了,這群人果然來者不善。
“老爺,快跑!去叫人!”
方老五嘶聲大吼,然后使勁一推李道正,沒來得及回頭看李道正的反應,俯身便從地上抓起一塊石頭,朝為首的騎士狠狠砸去。
東陽公主道觀。
李素懶洋洋沒精神的半躺在內院的偏殿里。
偏殿很暖和,四角分別置了一個大炭爐,中間還有一個銅爐,里面燒著通紅的貢炭,外面寒風刺骨,里面卻溫暖如春。
李素僅著一件單衣,半躺在爐子邊打瞌睡。
東陽深知李素令人發指的懶惰毛病,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于是在偏殿內模仿李家的款式,給他打造了一張羅漢床,上面鋪了厚厚一層黑熊皮,特意將它靠近銅爐邊,熊皮被爐火一烤,躺上去如同躺在火炕上,旁邊再置一高腿茶幾,上面擺滿了點心奶酥。
近些日子,由于試探出李世民的睜只眼閉只眼,李素來往道觀漸漸頻繁了,每天抽半天時間陪許明珠,再抽半天時間陪東陽,一天的時間很容易打發。
至于尚書省應差,這個……要看心情。
“懶死了,父皇下旨任你為尚書省都事,對你多大的期望啊,將來指望你拜相秉國,輔佐新君的呢,你倒好,封官兩個月了,尚書省應過幾次差?”東陽朝他嘴里扔了一塊黃金酥,不滿地順手掐了他一下。
“這幾都去應差了啊,你父皇上次敲打過我了,以后可不敢偷懶了。”李素嘴里嚼著點心,含含糊糊地道。
東陽笑道:“可算是出息了,參知政事呢,年紀輕輕二十來歲,德不高望不重的,父皇到底看你哪里順眼,這么上心的栽培你?”
“我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是亮點,連你父皇的龍目都看出來了,你卻看不出,你瞎嗎?”
東陽氣得又狠狠掐了他幾下。
“別的看不出,就你這張嘴吃了砒霜似的,為何那么毒……”東陽恨恨地瞪著他。
“水,水……噎著了!”李素滿臉通紅翻著白眼,指了指茶幾。
東陽急忙端起茶幾上的杯子喂他喝了幾口茶水,急道:“怎樣了?好些了沒?”
“不……還不行,快,快給我人工呼吸!”李素仍翻著白眼,狀若垂死彌留。
兩人相處日久,東陽已知“人工呼吸”的意思,聞言俏臉一紅,抬起粉拳狠狠捶了他幾下。
“要死了!盡弄些鬼花樣嚇我!”
李素哈哈一笑,順手摟過她的纖腰,剛想說點溫存體己話兒,殿外忽然傳來匆忙的腳步聲,身著宮裝的綠柳出現在殿門外。
“李侯爺,不好了!村里來了惡人,李老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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