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守”二字害死人,說到“守”,便是龜縮在城里,傻乎乎等著別人來攻,傻乎乎在城頭跟敵人玩命,最后傻乎乎被敵人殺掉,死前還覺得自己死得特別高大偉岸,從來也不想一想,如果守城的將軍能夠想出一個避免或者減少傷亡的法子,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死了?
幸好李素沒那么傻。
“守”的意思,不僅僅是被動防御,“守”是目的,不是過程,城池不失便達到了“守”的目的,至于過程,大可推陳出新,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里,讓敵人被自己牽著鼻子走,才是戰爭的王道。
蔣權是個不錯的將領,不但個人武力高,操練兵馬也是行家,更重要的是,曾經在右武衛禁軍里接受的洗腦教育很徹底,所以有一顆又紅又專的心,為了陛下,干什么都愿意,哪怕付出生命,也是無上光榮的。
老實說,要不是李素身邊缺人的話,還真想忽悠他渾身綁滿震天雷,頭上再系一根紅布條,對敵營發起自殺式沖擊,運氣好炸死敵軍主將的話,這場戰爭說不定就結束了。
“改變戰術?咋改變?”蔣權撓頭。
李素收回仰望星空的文藝目光,咳了兩聲,道:“你看啊,咱們如今城里守軍只剩四千來人了,對吧?敵我雙方白天打累了,大晚上都在睡覺,對吧?”
李素說一句,蔣權點一下頭,畫面充滿了孺子可教的和諧感。
李素接著道:“要掌握攻守之戰的主動權,那么,就不能被敵人牽著鼻子走,憑什么他們吃飽喝足睡夠了,想什么時候攻城就什么時候攻城?憑什么他們不跟我們商量一下時間,說開打就開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反正我有一種不被人尊重的屈辱感……”
蔣權:“…………”
“所以,咱們現在要做的,是把主動權搶回來,由我們來掌握!以后我們說什么時候打就什么時候打,什么時候該休息就什么時候休息,他們要打或是要休息,得先看看咱們的臉色。”漆黑的夜色里,李素眼中一團火花一閃即逝。
“李別駕,您還是直說吧,到底怎么做。”
李素沉吟片刻,緩緩道:“今晚子時,你領一千將士悄悄由東門出城,繞城半圈后,向敵營發起奇襲,記住,多帶一些震天雷,什么都別管,點燃了往他們大營方向使勁扔……”
蔣權大吃一驚:“襲營?這……李別駕,末將仔細看過,敵軍營盤扎得很穩當,主將顯然治軍有方,非無能之輩,夜晚大營明暗哨少說放出三里之外,咱們一千人襲營,怕是近不了敵營的邊啊……”
李素嘆了口氣,道:“誰叫你沖進敵營去了?那不是送死么?我只是讓你繞營而襲,把他們都叫起床,教教他們何謂‘聞雞起舞’而已,震天雷會用吧?點燃了朝敵營方向一扔,能扔多遠扔多遠,轟隆一炸,呵呵,大家都失眠了……”
蔣權到底不笨,立馬明白了李素的意思,興奮地一拍大腿,道:“原來是疲敵之策!好主意!”
李素搖頭:“是疲敵之策,也是疑敵之策。”
“何謂‘疑敵’?”
“你領一千人,每隔半個時辰或一個時辰,便朝敵營扔幾顆震天雷,一晚重復三四次,只聽到動靜,卻無實際行動,我問你,你若是敵軍主將和他麾下的將士,你會怎么想?”
蔣權瞇著眼,笑得很不善良:“我若是敵軍將士,一晚反復經歷三四次大動靜卻毫無動作后,心中必然懈怠,以為對方只不過區區疲敵伎倆……”
李素點點頭,道:“不錯,所以鬧出三四次動靜,敵軍漸漸放松警惕疏于防范后,你不妨領將士們來一次真的,敵軍營盤扎在西面沙漠里,你領將士們繞個遠路,從旁邊繞到敵營后方,我這里在城頭以鑼鼓吸引敵營注意,你在后方猛地發起襲擊,襲擊也不必要殺進營里,只消朝他們的營帳遠遠扔幾百個震天雷,扔完便跑,趕緊回城……”
蔣權聽完大喜,連連點頭不已。
李素笑道:“領兵打仗,其實我是外行,蔣將軍才是真正的將才,這些化外蠻夷雖然治軍有方,但對咱們中原傳下幾千年的兵法卻不一定了解,兵法虛虛實實之道,他們不一定懂,但你懂。”
蔣權心悅誠服地抱拳,由衷嘆道:“難怪李別駕少年之齡能夠名滿長安,別駕委實才華蓋世,文武雙全,盛名之下果然無虛士,末將佩服。”
李素很久沒聽到夸獎了,聞言不由高興得眉開眼笑,只可惜蔣權這家伙夸人的篇幅太短,令他頗有意猶未盡之憾,沉默許久,見蔣權夸完這幾句后果然沒下文了,李素失望地嘆了口氣,忍不住幫他補充完善道:“……而且長得也很英俊,這個,你剛才忘記說了。”
蔣權:“…………”
“盛名皆是浮名,虛名,不提也罷,但長得英俊卻是實實在在的,看得見也摸得著,只見一眼便忍不住心生喜悅……”
“別駕,李別駕……”蔣權不得不打斷李素沒皮沒臉的自我吹噓,滿頭大汗道:“別駕,離子時不遠了,末將這便去調動兵馬,準備出城。”
“啊,哦……好,你去吧,小心保重,記住,萬不可擅闖敵營內,繞營襲擾便可。”
“是。”
這一天注定不平靜。
白天不平靜,晚上也不平靜。
李素受夠了被動挨打的固守,所以他要改變。用兵一道,以正合,以奇勝,應于西州防守,所謂“正”者,便是白天的正面攻守之戰,“奇”者,便是夜晚的襲擾敵營,疲敵疑敵之策。
子時,夜色愈濃,伸手不見五指。
蔣權集結了千人騎隊,馬裹蹄,人銜枚,東面的城門悄然打開了一線。
值得慶幸的是,敵軍主將似乎也懂那么一點兵法,居然知道“圍三闕一”的攻城手段,三萬大軍將南北西三面圍住,唯獨放開了東面,只遣了一些常散軍士和斥候在東面嚴密監視,顯然敵軍主將要的只是西州這座城池,而不是最大限度的殲滅唐軍。
所謂“圍三闕一”,就是圍住城池的三面,獨獨放開一面,任敵人撤逃出城,若敵將存了全殲的心思,那么那一面“闕”的地方則必然埋伏下重兵,只待守軍撤逃出城后,找個風水好的地方把他們全滅了,若敵將心有顧忌,或是只想達到占領城池的戰略目的,那么放開的那一面便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逃生之路,任由守軍逃離。萬法妙用,存乎一心。
這個做法其實也符合情理,西突厥與西域諸小國雖悍然出兵攻打西州,但對大唐的威名多少還是有幾分顧忌的,圍三闕一的做法一方面留條退路,削弱守軍誓死守城的意志,二來也算是就坡下驢,希望唐軍識趣東撤,唐軍傷亡得越少,將來等李世民緩過勁后,他們也有轉圜的余地。
戰爭,從來都是政治的延續。
千人騎隊出東城門,無聲無息地在夜色下潛行,茫茫沙漠,廣袤無垠,避開巡行的敵軍斥候和散軍并不難,蔣權領著騎隊從東面繞出十里開外,然后再折轉方向向敵營行進,一路放馬疾馳。
夜風呼嘯而過,冰冷如水,蔣權身著鐵甲,迎著夜風,騎在馬上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回頭再看看越來越遠的西州城池,城池的箭樓最上方,借著新月微弱的白光,依稀可見一桿象征大唐的龍旗穩穩地插在箭樓頂上,倔強不屈地迎風招展。
蔣權心頭一熱,扭過頭再望向敵營時,已是滿臉殺機兇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