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個月時間里都躲在金寶家的廢屋,早shàng不敢出門,晚上才敢悄悄出來透口氣,這種日夜顛倒的生活,再加上吃喝都只能以最簡單的方式解決,程乃軒洗刷完,吃過飯,也著實沒精力去考lǜ汪孚林會不會把自己出賣給自家老爹的問題,倒頭就睡,讓奉命看守他的汪七松了一口大氣。等到他從深沉的睡眠中醒來,發現不再是那個猶如狗窩一般的臨時居所,而是干凈整潔的屋子,軟乎乎的床時,他這才醒悟到自己已經搬了個地方。
嗯,和汪小秀才相交這么久,他還是第一次造訪人家在松明山的家!
見汪七用那種盯賊的目光寸步不離跟著自己,破罐子破摔的程大公子已經不奢望逃跑了,干cuì好整以暇地參觀了一下汪家老宅。如果從前家里還有汪家姊妹在,他當然不可能這樣閑逛,可現在既是沒有女眷,他就大大方方四處游覽,當看到汪孚林那滿是書的書房,他還饒有興致地東翻翻,西看看,渾然不管身后汪七那不滿的臉孔。當找到幾本藏在犄角旮旯里的筆記小說,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還以為雙木那小子有多正經,原來也一樣是圣賢書下藏玄虛。”
“再不正經,也比你這折騰自己的家伙強!”
隨著這個聲音,汪孚林推門進來,滿腦門子都是來不及擦的汗珠。他見程乃軒頓時緊張了起來,東張西望仿佛還在找地方躲,他就沒好氣地說道:“不用這幅死樣子了,你爹沒來。”
程乃軒立刻愣住了,隨即眉飛色舞地沖上來,緊緊握住了汪孚林的手說:“雙木,你果然夠朋友……”
“我還沒說完呢,你別急著認為我夠義氣!你躲金寶家那廢屋,現在呆在松明山我家,我都對你爹一五一十說明白了。”汪孚林一邊說。一邊沖汪七微微頷首,見這忠心耿耿的老仆悄然退出,他才對面如死灰的程乃軒說道,“還有你和你那未婚妻之間的那點囧事。我都對你爹說了。”
“什么!雙木,你不是答應我爛在肚子里的!”程乃軒登時急了,松開手后竟是想去揪汪孚林的領子,“我逃家之后再搬出這么個理由來,我爹肯定要覺得我這個兒子糟透了。竟然編排人家,到時候我就是一千張嘴都說不清了……”
“急什么,我還沒說完!”
汪孚林一把打開程乃軒那只手,暗想這對父子還真是一模一樣,當爹的關心兒子,卻又總是一張嚴父的臉,當兒子的平時老不正經,卻不希望被當爹的看扁了。他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道:“我要走的時候,你爹他拋出來一句話,說是把你暫shí丟我這里。你什么時候回家都行。至于你和許翰林家的婚事,他會再想一想。”
程乃軒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等意識到這話是汪孚林說的,那就絕對不是和自己開玩笑,他登時忘情地大吼了一聲。這時候,大門砰地一聲被人推開,汪七滿臉警惕地探進頭來,發現屋子里什么事都沒發生,這位老仆方才悻悻然瞪了程乃軒一眼,繼而悄然掩門。面對這種防賊似的待遇,程大公子一點都沒有不高興。反而涎著臉說道:“雙木,既然我爹都這么說了,你就收容我住幾天唄。等我爹回頭氣消了,我肯定回去。”
就算你不說。沖著程老爺肯幫夏稅這個大忙,我也只能管到底了!
汪孚林想了想,直接伸出了兩個手指頭:“給你兩個選zé,要么就留在我這松明山老宅,好好在這村里清心寡欲,安安靜靜呆一陣子。要么和我回歙縣城中。家里前院二樓還有空房子,夠你住的。但如果你選后一種住我家里,距離黃家塢程家大宅可沒幾步路,萬一撞上你爹,你爹一個沒忍住,把你又揪回去狠狠教xùn一頓,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雖說松明山這兒天高皇帝遠,老爹管不著,可程乃軒在這里呆了大半個月,人生地不熟,汪孚林一走,汪七那樣盯著他,他實在是寸步難行。再說汪道昆高升,從徽州府各地到這兒來恭賀的人很多,他住在汪家反而覺得不便。于是,他把心一橫道:“我跟你回歙縣城里去!對了,墨香之前和你說過沒有,你托我找的那些吃的東西還有種子,有幾樣已經有眉目了,正好我家有個老相識,對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有些愛好,過一陣子就會回徽州了。”
之前墨香就提過,此刻從程乃軒口中得知果然就要得償所愿,汪孚林甭提多高興了。他十萬分慶幸眼下是隆慶年間,那些來自美洲的蔬菜逐漸流入,這要是再早個幾百年,要想吃辣椒吃番茄吃玉米,還得先花個十幾年甚至幾十年造船開辟新航路,說不定等到垂垂老矣,都未必能吃上一頓水煮魚!于是,他趕緊追問了幾句到底找到的是什么,奈何程乃軒自己也還沒見到實物,一問三不知,讓他只能心里癢癢的。
盡管程乃軒說是要跟回城去,但即便坐滑竿,眼下這秋老虎的天氣里趕三十里山路進城,汪孚林也不敢讓這個瘦了一圈的家伙隨便冒這個風險,因此便繼續把人交托給盡職盡責的汪七夫妻,讓他們三天后雇滑竿送人到城里來。緊跟著,他就暫shí撂下這個死乞白賴非得盤問自己和程老爺見面經過的家伙,少不得再次造訪了一下現如今門前車水馬龍的松園。
他知道眼下汪道昆肯定抽不出空,拜訪的是汪道貫。可有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就連汪道貫也被紛至沓來的賓客給纏住了。他在門房旁邊的小廳中用了一會兒茶,最后便有人急匆匆地跑過來,行過禮后賠笑說道:“小官人,老姨奶奶請您過去。”
汪孚林沒想到見自己的竟是何為,起身跟過去的路上,不禁大為納悶。等到了之前來見汪二娘時曾經到過的那三間廳,他一入內,就只見年近六旬的何為坐在正中,旁邊陪坐著一個花樣少女。見了他來,那少女立刻站起身,有些靦腆地叫了一聲林哥哥。
聽這聲音脆生生的。汪孚林細看兩眼,就知道這是汪道貫和汪二娘曾經提過的汪道昆之女真娘了。只見她繼承了汪家兄弟的高挑,和妹妹汪二娘差不多的年紀,卻足足比她高出小半個頭。眉眼卻還有些尚未長開的稚氣,這會兒稱呼了一聲后,就低著頭訥訥不語,也不知道性格如此,還是見了客人就有些不自在。而他之前在城里見慣了那些太過膽大妄為的千金。反倒對這個同宗族妹沒有什么偏見,笑著還了一揖。
“這幾天客人多,大老爺二老爺恐怕被人纏住了,聽說你來,我就想著別讓你在外頭苦等,就請了你來。另有就是,真娘很惦記小蕓。”
汪孚林聽到后半截話,登時為之大汗。汪二娘那潑辣明快的性格,和真娘這守禮寡言顯然有些不搭,所以私底下對他說起時。還對規矩多多的汪道昆家心有余悸,可沒想到真娘居然還很想念她這個族妹。于是,他少不得趕緊介shào了一下兩個妹妹的近況,當說到汪二娘和汪小妹還差遣葉青龍去外頭找活計,如今兩個小丫頭在那搗鼓怎么用散碎珠子做各式各樣的珠釵和小首飾去賣,不但何為訝異,真娘更是小眼睛瞪得老大。
不過這祖孫兩人還沒來得及多問,汪道貫就匆匆過來,滿臉含笑卻又不容置疑地把汪孚林給帶了走。這一次,他沒有帶著汪孚林去汪道昆閑來山居的那幾間草屋。而是徑直帶去了自己住的錦繡齋。把人領進屋后,他示意書童退出去,繼而就開口說道:“大哥這次去上任,我也會跟著去。除了我之外,還有我的堂弟仲嘉,你之前應該沒怎么見過他,他只比我小一歲,松明山赫赫有名的二仲,就是我和他了。”
汪孚林已經習慣汪道貫沒事就愛往臉上貼金的習慣。這會兒微微動了動下巴,表示知道了。而緊跟著,汪道貫就把一封信遞到了他手里:“這是大哥給葉縣尊的親筆信。因為鄖陽不是別的地方,大哥自從福建回來就遣散了當年的幕僚,我和仲嘉得去幫著點,所以,你日后就代表松明山汪氏。雖說大哥既然不是鄉宦,有些事他不再方biàn表態,你也可以躲懶,可很多時候,你要代替他出個面。”
他這個代理人竟然還要繼續?上次在府衙那種集體注目禮可不太好受啊!不過,頂著巡撫侄兒的光環,他豈不是能夠在徽州府橫著走?
這幾個月動輒焦頭爛額的汪孚林正在那美滋滋,接下來汪道貫的一句話就立刻把他打醒了。
“之前大哥用飛派白糧那一招來促成今年夏稅,但等到八月初夏稅收齊,那一批去南京參加今年南直隸鄉試的人回來,汪尚寧就應該會知道怎么回事。老家伙這次一招算錯滿盤皆輸,名望也隨之大跌,甚至連原本還有一絲希望的起復都鐵定無望了。醒悟過來之后,他惱羞成怒,指不定會干出什么來,畢竟年底還有秋糧。我和仲嘉先去鄖陽,明年還要趕去春闈,短時間回不了松明山,所以你得提醒葉縣尊小心些。之前壓得越厲害,反彈也就會越大。”
盡管早就知道飛派白糧的謊言只是權宜之計,可聽說汪道貫也要跟著汪道昆跑路,而且還短時間之內不會回來,這才會讓他代表松明山汪氏,而且這事兒只怕立時三刻就要穿幫,汪孚林頓時氣結。這是丟下一個看似完好,實則已經爛了的攤子給他一個人收拾?所以才給他這么一個美好的名頭?
汪道貫也知道這么做有些不地道,頓時干笑一聲道:“不過你放心,我和仲嘉跟大哥去了鄖陽之后,一定會把你爹娘勸回來的。反正葉縣尊那兒的事,你能管就管,不能管,也不必強求,畢竟,你已經幫葉縣尊很多了。大哥后日啟程,你若愿yì,隨時可以到鄖陽來投靠大哥,正好給大哥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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