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只是十月末,但從徽州出發,過了黃河,汪孚林就得知了一個消息,運河封凍。對于這幾年一直生活在南邊的他來說,冬天雖冷,但只要絲綿襖子皮袍子捂緊,家里燒上火盆,倒還是捱得過,出門在外也沒到冷得徹骨那地步。可隨著一路北行,過了徐州后到山東境內,竟然一連遇到兩場小雪,他就感覺到此次出行有些失算了。
因為小北坐船老暈,而且運河淮揚段由于要搶在封凍前把大量物資運到北面,一個多月都航運繁忙到了有些堵塞的地步,所以他這次選zé的是陸路出行。而程乃軒因為要參加明年的會試,當仁不讓跟著同行,就連許大小姐,也因為和父親許國分別多年未見,隨同一起上京。除此之外,還要加上柯先生和方先生,盡管從前沒做過會試押題的壯舉,但這次兩人都打定主意跟去看個熱鬧。而兩個門館先生這一走不要緊,順便把另外三個學生都給帶上了。
畢竟,上京一次對于少年來說,也同樣是寶貴的經lì。沒看汪二娘和汪小妹沒能得到機huì,在家里氣得哭了好幾場嗎?反倒是那位汪二老爺回來之后真的只呆了一天,便馬不停蹄再次上京去了。
而同樣在隊伍中的,還有過南京時得到消息,剛剛受到臨淮侯李庭竹推薦,應召前往京師太醫院供職的朱宗吉。
于是,一行人浩浩蕩蕩,進了山東就開始品嘗到了受凍的滋味。就連不喜歡坐車的汪孚林和小北,也不得不瑟縮到了車廂之中。從車馬行高價雇來的三輛騾車車廂全都用的最厚實的木材,外頭加了一層棉圍子,可每隔一段時間開窗通風時,那從外頭撲進來的寒風仍然能凍得人縮手縮腳。人手一個手爐那是必不可少的。只可憐腳上里三層外三層外加皮靴,卻依舊抵不住這冬日趕路的寒冷侵襲。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在這種如同蝸牛爬的趕路中,沒人生病。
當然生病了還有個未來太醫,總算是天大的保障。
由于明年是三年一屆的會試之年,往京城趕的舉人自然不在少數。眾人在濟南城中客棧投宿的這一晚。一整個客棧里,除卻汪孚林和程乃軒之外,就還有另外四個舉人。只他們都不是今科大比題名,都已經是幾次進京很有經驗的讀書人了,其中一個已經年過五旬,論年紀幾乎可當汪程二人的祖父,為人也相當健談。當眾人聚在一起,程乃軒抱怨這討厭天氣的時候,他就嘆了口氣道:“這幾年北邊是一年比一年冷。這一屆要是再考不中,我就不考了。”
聽到這老舉人如此說,其他幾人有的安慰,有的沉默不語,而汪孚林更注yì的卻是老舉人透露的另外一個訊息:“老前輩說京城這幾年越來越冷了?”
“是啊,不止我這參加了六次會試的老家伙這么認為,之前識得的好幾個老朋友也都這么說。有土生土長的京城人閑話時提起,從嘉靖后期開始。這天氣就越來越冷,運河封凍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說來你們恐怕還不信。就在前兩年,有一次蘇州府那邊的運河都在一場大雪之后封凍了,雖說沒幾日便氣候驟變回暖,可終究是嚇了人一跳。說起來我年紀大了,雜書看過不少,記得有野史札記說。殷商末期突然驟寒,漢末三國也是驟寒,唐末五代又是驟寒……”
盡管老舉人的話戛然而止,其他舉人見他喝得臉色通紅,分明已經有些醉了。沒放在心上,可汪孚林卻不敢把這當成屢試不第的老舉人胡言亂語。他隱約記得后世曾經說過什么明末處于小冰河時期,所以才會災荒不斷,甚至連國祚都被農民起義和崛起的后金給斷送了,但難道是從現在就開始露出端倪了?他一面想一面出神,等到一頓沒什么滋味的飯吃完之后,他直接把程乃軒給拽到了一邊。
“從前我讓你幫忙找的那些東西,除了辣椒之外,其他東西就沒個結果了?好歹都快四年了!”
程乃軒沒想到汪孚林會突然提起這一茬,本待嘲xiào他是吃貨,可見汪孚林那張臉要多正經有多正經,和他關xì如同兄弟的他立刻認真了起來。可他的回答卻著實有些無可奈何:“這真不是我不用心,你也知道,雖說隆慶開海,可真正開海的地方就只有一個,福建漳州府月港,那些去海外的船,帶回來的都是香料又或者寶石,捎帶種子又或者植物的少之又少,那一簍辣椒算是意外之喜,后來就真沒有了。”
難道真的要回頭親自走一趟澳門,和那幫子佛郎機人,也就是葡萄牙人親自打一打交道?如果真的接下來幾十年甚至一百年會遇上小冰河時期,那么,來自美洲的馬鈴薯紅薯之類典型的救荒植物,會在天災之下挽救無數人的命!
“算了,總之拜托你繼續幫我打聽,等這趟京師之行了結了,我親自去一趟福建。”
見汪孚林說完這話就回房去了,程乃軒只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汪孚林這家伙思路素來跳躍得厲害,他想了一會兒想不通,也就沒往心里去。
這一夜,外間寒風呼嘯,飄雪不斷,當次日清早眾人連同之前投宿的那些舉人準備出發的時候,客棧伙計突然從外頭急急忙忙跑了進來。
“這一場雪一下,路上不少地方都結冰了,我已經囑咐過馬廄,給各位的坐騎還有車上包上防滑的麥秸,不過就算如此,各位路上還請走慢些。”
在場的眾人都已經lì過好幾場小雪,少不得謝了這伙計提醒。果然,接下來的一路越來越難走,哪怕是通衢官道,可寒冷的天氣再加上時不時光顧的雪,讓幾個年紀大的年紀小的全都有些吃不消,咳嗽發熱的一個接一個。這下子,朱宗吉那一手醫術便有了用武之地,也不知道收獲了多少感激和道謝。
尤其是年紀一大把卻舊疾復發的老舉人。歇了一晚上好轉立刻堅持趕路,用他的話來說,并不是會試真的比命還要緊,而是生怕在客棧住著花光了盤纏又沒人看病,到時候只能兩腿一伸在那等死,所以對朱宗吉更是謝了又謝。
一路艱難跋涉。當終于看到京師那些城門的時候,哪怕讀書人素來都是最矜持的,此刻也不禁齊齊發出了一聲歡呼。汪孚林則是張望一眼后,迅速把窗給關得嚴嚴實實,然hòu把四面縫隙給封好。他跺了跺已經有些凍僵的腳,長舒一口氣道:“好在不論是汪府還是新安會館,到了京城好歹有地方住,否則大冷天還要一家一家找旅舍客棧,那就真的夠嗆了!”
“聽說京城有內城外城。外城還是后來人太多才造的,所以京師的人比南京還多。”小北一面說一面往汪孚林身上靠了靠取暖,隨即低聲說道,“我當年聽父親說,遷都的時候,南京城內十室九空,富裕的人家全都被強行遷去了京師,因此別人都說是南京富庶。其實是一直到了正德之后那位皇帝南巡過,這才真正又恢復了元氣。只不過整個北邊那么多人。仰賴的全都是漕運,運河封凍,糧船就全都堵在半路了,朝中那些老大人就真的永yuǎn都停了海運?”
“我也是第一次來,你問我,我去問誰?停海運說是為了愛惜民力以及運軍性命。其實也是因為一條漕河關xì到方方面面的利益,既然能夠平穩不傷人性命,還有誰愿yì提著腦袋去走海運?”汪孚林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就岔開說道,“說起天xià最繁華的城市。杭州、揚州、南京,我們都去過了,蘇州倒是還沒機huì,日后一定要去看看,這次到了京城,領略一下帝都雄奇,再說其他。話說回來,這次程乃軒那家伙應該要住岳父家了,恐怕會老實一陣子。”
京師外城朝南開三門,除了東西兩邊的右安門以及左安門之外,居中則是永定門。然而,因為永定門附近乃是天壇等等祭天的場所,故而進京的官民大多都只從左右兩門走,汪孚林等人走的便是左安門。外城是直到嘉靖年間方才后建的城墻,內中建筑都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一塊塊被人買下地之后就地修建的,遠不如內城在當年遷都擴建之初就經過了整體規劃,越靠南邊就越是雜亂無常,越靠北邊的內城,一條條橫著的胡同,豎著的街道就越是整齊。
幾個在路上偶遇同行的舉人都深知京師消費行情,故而都不打算進內城,而是打算在外城曾經住過的那些老字號客棧又或是各地商人辦的會館住下,眼看汪孚林一行人要還要進崇文門,又說是在京師有親戚,嘖嘖稱羨的他們少不得都說了常住的老地方,邀請他們下次來訪。等到分道揚鑣之后,掏腰包交稅進了崇文門,成婚至今也還沒見過岳父的程乃軒也帶著許大小姐走了,朱宗吉也有地方去,少不得拱手道別。
這一分手,汪孚林顧不上寒冷,出了馬車騎上馬背,舉目四望著這座大明帝都。
為了上朝方biàn,常朝官多半會在大小時雍坊、南薰坊、澄清坊等處居住,至于勛貴,則因為大多免朝又或者逃避上朝,則會在距離皇城左右長安門稍遠的地方建造園子,又或者大造豪宅。汪道昆因為家底豐厚富足,早年間在義烏縣令之后調到京城六部的時候,就買了一座三進院子,現如今再度進京,身份地位已經和當時不可同日而語,宅院卻還是當初那一座。原因只有一個,不招搖。
這些話,汪孚林早就聽汪道貫說過,然而,當他一面按圖索驥,一面找人問路,最終拐到汪府所在的那條胡同的時候,卻發現大門口停著一座八人抬大轎,隨從再加上護衛足有好幾十。他正心想是哪家大人物時,卻已經有一個護衛拍馬迎面上前攔阻,口氣極其倨傲。
“你是誰,到這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