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泰徵楊俊彥等人參加的這一場文會,并不是蒲州士子的集會,而是囊括了不少寓居京師的讀書人,其中很多都是官宦子弟,天南地北全都有。也正因為如此,發現汪孚林針對的只是那一小撮人,其他人詩文得到了贊揚,又免費看了熱鬧,再加上汪孚林怒砸十首詩,每一首都可圈可點,他們臉上驚訝,心中揣摩,散去之后不免都免費做了一次推廣人。所以,張四維得到消息的時候,那邊已經散了,各種風聲迅速在整個京師流傳了起來。
而譚綸這位兵部尚書在兵部衙門,則是仿佛無巧不巧地做了另外一件事。因為汪道昆這幾日告病在家,他重新坐堂理事,親自給汪孚林取了世卿這個表字的他當著兵部幾個司官的面,閑話家常一般把之前汪孚林在文華殿中和余懋學唇槍舌劍的事給說了。
那一次在場的人除卻閣老尚書左都御史這一級的大佬,就是余懋學等科道言官,余懋學之外的其他那幾個言官都給治罪貶出了京,其他人頂多也就是對心腹親友提一提,而馮保又約束了知情的閹宦,所以具體細節竟是很多人都不知道。
眼下,譚綸開了這么一個口子,幾個兵部司官也都品出了滋味,一出正堂就立刻去四散傳播了。于是,此等事飛也似的在千步廊左右的那些京官衙門中一傳十,十傳百,更有那些和自家尚書私交不錯的去私底下求證。盡管并不是每個尚書都待見汪孚林,可問題是那一天的情形看下來,誰都能明白言官們不過借著炮轟汪孚林來彈劾張居正,于是哪怕就連當初私底下得到過彈劾首輔風聲的尚書老大人,汪孚林和余懋學那一段無關緊要的既然沒什么不能說的,他們忖度繼續藏著掖著著實沒必要,干脆也就一股腦兒講了個明白。
如此來來回回一傳,當汪孚林的奏疏輾轉送進內閣的時候,連帶滿京城剛剛開始風傳的汪孚林上門找茬之事就一并開始迅速發酵。呂調陽這個次輔想到張四維今天正好休沐回家,他原本對張居正一力援引入朝的這位末相就沒那么待見,此時此刻便干脆站起身出了自己的直房到張居正那兒,把這個燙手山芋送了出去,自己打定主意絕不沾手。
能夠讓那幾個言官平安出京,他已經心力交瘁了,現在這檔子事分明是汪孚林不愿意做那只被人拱上火堆烤的肥羊,那就不管他的事了!恰恰相反,他著實很好奇,張居正究竟會怎么處置這件事。論理來說,汪道昆是張居正的同年,譚綸的老下屬,怎都比張四維這個高拱的舊友有分量,奈何要比起做人來,比起八面玲瓏四面光,汪道昆實在是比張四維差得太遠了!
內閣直房原本位于宮城東南面,歷任首輔在位的時候都有小小的修繕,到嚴嵩的時候狠狠下了點力氣,終于把往日那怎么看都像是臨時建筑的內閣整飭成了像那么一番樣子,尤其是首輔直房是朝向最好最寬敞的地方,在此奔走的中書舍人也往往都是首輔的親信,這會兒呂調陽一走,首輔直房門外的兩個中書舍人便豎起耳朵,彼此打手勢打賭張居正此時此刻的反應。
畢竟,這種消息最靈通的地方,呂調陽還沒來,事情他們就已經知道了,張居正只是因為正忙于票擬,馮保又沒派人知會,這才成了最后得到消息的那個。
要知道,內閣末相三輔張四維那可是極其緊跟張居正步調的人,這一次汪孚林直接把火燒到了張四維長子張泰徵身上,會不會太過分了?一會兒張居正會是拍桌子,還是會丟奏折,又或者是摔茶杯?都說宰相城府,可嚴嵩和徐階兩位喜怒不形于色的之后,高拱暴躁易怒,張居正自從成為首輔之后,脾氣也一樣越來越大了,剛愎自用之處不下于高拱!
然而,兩個中書舍人等了又等,里頭卻絲毫動靜都沒有,就仿佛張居正對于這份奏疏不關注不在意似的。他們對視了一眼,隨即意識到張居正除卻今天去過宮里見萬歷皇帝,其余時候沒出過內閣,只怕那場關于張四維家長子張泰徵的莫大八卦還不大了然。鑒于平日張四維對他們這些內閣中書出手大方頗有饋贈,兩人竊竊私語了幾句,最終年長的那個就到門邊上通報了一聲,得到允準后就進了門去。
然而,人才進去沒多大功夫,外頭那個就猛地聽到一聲重重的拍案聲,暗道一聲果然來了,可下一刻,他就只見自己的搭檔狼狽不已地從里頭逃了出來,人撞開簾子來到外間的一剎那,里頭還有一聲冷喝傳了出來:“內閣重地,竟然傳言這等外間風言風語,哪有半分莊重的樣子!”
敢情張居正那火氣竟不是沖著汪孚林的,而是朝著看錯了風頭的他們!一想到差一點兒自己就進去討罵了,沒進去的那個中書舍人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隨即趕緊連番安慰那個倒霉的同僚,隨即小心翼翼探問張居正到底是個什么反應。誰知道那失魂落魄的家伙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只能在心里猜個不停。
而偌大的首輔直房中,張居正早已隨手把汪孚林的奏疏給撂在了一邊。對于他來說,汪孚林就算是后起之秀,也還遠未到夠格放在眼里的范圍,可問題就在于,遼東巡撫張學顏剛剛走特殊渠道給他送來了一封密信!
也就是從這封信上,他方才品出之前文華殿上那言官交相彈劾他背后另一重兇險的危機,因為發這封密信之前并不清楚文華殿那檔子事的張學顏告訴他,遼東巡按御史劉臺,正準備呼應朝中言官發起倒他這個首輔張居正,同時在遼東倒張學顏,故而剛剛發現端倪就趕緊報信,望他多加準備。
盡管這著實晚了有好幾天,但張學顏的這封密信卻讓他又驚又怒。劉臺是他取中的進士,也就是他的門生,竟然對他很看重的遼東巡撫張學顏下黑手,甚至還要呼應朝中文官對付他這個座師,簡直是狂妄大膽到了極點!相形之下,看看汪孚林當初還不是張學顏的屬下,卻因為張學顏的吩咐而費盡苦心去把事情給辦了,甚至還和李家父子幾乎翻臉。事后張學顏給他的私信上,固然對汪孚林的膽大包天頗有微詞,但也頗為贊賞其人的行動力和感染力。
畢竟出關之后,靠的就是其他人的智勇和膽色,汪孚林能做的也就是穩住后方!
而看看他自己這些門生,實在是乏善可陳。他入閣之后主持會試就只有隆慶五年那一次,怎會出了劉臺這么一個欺師滅祖之輩!
正因為心下本就因為張學顏的密信而惱火,所以張居正對剛剛那個顯然是為了張四維而進門打探消息的中書舍人絲毫沒有好聲氣,連帶著對張四維也有幾分警覺。自從他成為首輔以來,同年也好,當年的同僚下屬也好,求官求照應的不知凡幾,而汪道昆起復是他一手操作的,高拱也點了頭,而同一時間文名更勝汪道昆的他另一個同年王世貞還在犄角旮旯里窩著,哪怕這幾年他位子穩當,王世貞也頻頻寫信過來,他也沒把人弄回朝,為的只有一個原因。
汪道昆至少嘴上有個把門的,王世貞卻沒有,而且骨子里那股文人的清高更重,讓他實在不想把人放在眼前!
盡管汪道昆之前某些言行舉止確實也讓他很厭煩,可看在譚綸的面子上,姑且準備緩緩再動,可如今看來,某些風聲是誰放出來的,那已經很明顯了。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中,兩個中書舍人隨時聽候吩咐,再也不敢有任何自作聰明。期間,馮保打發了一個司禮監隨堂過來,至于在首輔直房里說些什么,他們哪敢去打聽,只知道那隨堂走的時候臉色頗為微妙。一直到這一日的票擬都完了,東西照例送去了司禮監批紅,張居正面無表情出了屋子坐八人抬大轎回府,提心吊膽了許久的他們方才放下心來。
張居正真要發作,肯定是現開銷,他們這一關應該勉強算過了!
盡管一個中書舍人嚼舌頭,馮保也派人當笑話似的說了汪孚林跑去那文會欺負人的經過,但回到家里,張居正從游七口中真正聽到汪孚林噴人的原話,還有隨口賦詩砸人的事,饒是素來嚴肅如他,也忍不住一時莞爾。盡管他也是從秀才舉人進士一步步考下來的,那時候也沒少參加過這種集會,可哪怕窩在翰林院國子監,不得不在嚴嵩當權萬馬齊喑的時候保持沉默時,他更多的是在讀史鉆研交友學習,沒怎么在文會詩社這種場合露面。
“汪侍郎那么喜歡吟詩作賦論風雅的人,怎么會有這么個侄兒?”
游七見張居正顯然心情不錯,便半真半假地打趣了一句,卻也不乏試探張居正的真實態度。可話一出口,他就發現張居正那犀利的目光射了過來,連忙知機地低下了頭。好在接下來的不是責備又或者提醒,而是淡淡的一句吩咐。
“你去吩咐人盯一下,但凡從遼東送過來的驛傳,全都加倍留意,尤其是遼東巡按御史劉臺。最重要的是,在東西送進通政司的時候,必須要告知我知道。”
游七立時應道:“是,老爺,小的立刻去辦。”
“再有,給張四維挑幾樣降火的藥材過去,給汪道昆送幾味寧神補氣的丸藥。然后……”張居正思量了好一陣子,最終才開口說道,“過兩天讓大郎他們去看看汪孚林,順便見見那位東南名士沈懋學。”
與其親自面授機宜,不如這樣含含糊糊說一句,看看三個兒子能不能體味到自己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