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江輪慢慢靠近司門口碼頭時,早已等候著的湖北巡撫奎斌,帶著武漢三鎮各大衙門的官員立即走到江邊來熱情接待,接著又在總督衙門舉行盛大隆重的接風酒會和交接儀式。所有從
九品以上的官員們全都緊張熱烈興致勃勃地參加這些活動,絲毫也不以繁瑣冗長、耗時傷神為意,有幾個因陰錯陽差沒有收到請柬的低級官員,為沒有出席這場盛會而憂心忡忡、驚疑不安,不知何故而失去了這個資格,十分當心頭上的那頂小烏紗帽能否戴得下去。就連年近古稀身患重病的藩司黃彭年也硬撐著病體應付著,待到兩天的儀式結束后,他便重新躺到床上去了。
走進奎斌所布置的豪華氣派的大簽押房,張之洞的第一件事便是將那幅《古北口長城圖》高高地懸掛在北面正墻上。這幅氣勢磅礴的丹青,從太原到廣州,如今又隨著主人來到武昌衙門。張之洞凝神看著,覺得自己既像那蜿蜒的長城,又像那高高聳立的關樓,心中很是自豪。他轉眼看了看擺在房間正中央的那張寬大的案桌。案桌上已疊起尺余高的文冊牘書。他順手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件,乃是軍機處寄來的四百里急件。看收函的單子,已是十天前便到了武昌督署。出了什么急事,讓軍機處發這樣的快件張之洞邊想邊打開,幾行字赫然跳進他的眼簾:
“近來總督赴任,輒帶親兵營隨行,既多縻費,且與制度不合。據傳張之洞此次赴任,隨帶親兵二百人,數量之多,駭人聽聞。著張之洞將所帶親兵除酌情留一二十名外,其余皆遣回廣東,不得有誤。”
雄心萬丈的來到武昌的張之洞萬萬沒料到,以湖廣總督身分第一次收到的上諭便如此令他窩火。他惱得將軍機處函件往桌上一丟,然后便直接離開書案,在鋪著西洋紅地毯上急速地來回走動。
急步走了一袋煙的工夫,他的心情才略為平靜下來,叫門外的衙役將桑治平請來,桑治平是他于山西任上時,親自往鄉間請出的幕友,與其它幕僚不同,其是他真正的心腹,與其說是幕友,倒不如說是朋友,同樣也是他二子的西席。修建立南北兩條鐵路,移任湖廣總督同樣也是出自桑治平的手筆。也正因如此,他才會先于張之洞來到武昌。
一會兒,桑治平走進簽押房,見張之洞的臉色灰黑黑的,便知他心情有不快。
“遇到了什么事,心里不舒服”
張之洞指了指桌上的函件說道。
“你看看就知道了。”
桑治平拿起軍機處的函件,很快瀏覽了一遍,輕輕地說:“這是我害了你。”
原來,從廣武軍中選拔一批軍官帶到湖北,這個建議是桑治平提出的。為顯制軍的威風也為了沿途的安全保衛,總督調動遷徙時往往帶著一大批親兵同行。近幾十年來,已成慣例。奉到湖督令后,桑治平對張之洞說:“廣武軍創辦三四年了,請的是德國教官,德國陸軍是當今最強的軍隊。廣武軍這幾年在德國教官的訓導下,很像個樣子。若從廣武軍中的中下層軍官中抽調一批優秀者,將他們編為一支親兵隊,帶到湖北,再以這批人為骨干招募一支湖北新軍,湖北新軍便可以很快訓練起來。”
張之洞這便同意桑治平這個建議,遂委派桑治平及已升為親兵營都司的張彪到廣武軍去秘密地選派人員。于是桑治平、張彪便在三千廣武軍中挑選了一百五十名中下級軍官,張彪則從親兵營中挑出五十名自己的哥兒們,一共二百人,組成一個新的親兵營,乘坐另一艘海輪,一路護送到武昌。原本一個很好的設想,突然被打亂了,是誰將此事捅到朝廷去了
唉!張之洞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后想,子青老哥因病請假才幾天,軍機處便下這樣的上諭!
想到這他走到桑治平身邊說道。
“害了我的話,從何說起!你的主意,我至今仍認為是很好的。我氣的是有人在暗中搗我的鬼。”
“只要你不后悔就好。”
桑治平擰緊雙眉,思索片刻后說道。
“搗鬼是一定的,你在廣東這些年,哪有不得罪人的地方好在上諭并沒有給你以處罰,只是令隨行的親兵遣回廣東。我現在問問你,這些親兵你是遣回還是不遣回”
張之洞立即反問道。
“遣回怎么樣,不遣回又怎樣”
“若是愿意遣回,那很簡單,遵旨辦事,將這些人都打發回廣東,仍到廣武軍營去,我也沒有話可說的。如果你不想遣回的話,下一步我們再商量。”
性格本就固執的的張之洞一聽,頓時咬住牙關,繃緊著臉,思索良久后,才從嘴里迸出兩個字。
“不遣!”
“對,應該不遣!”
桑洽平臉上露出欣慰之色,頗是贊同的點點頭,若是遣了,以后無論是朝廷或是地方,都會以其軟弱,進而欺凌。
“你看下一步怎么辦”
深之其中利害的張之洞,連忙請桑治平坐下來。
“得想個辦法應付朝廷。”
桑治平將軍機處的急函上下打量著,腦子里有了一個主意。
“看這樣行不行”
“怎樣應付”
“你就給朝廷上個折子,說這些親兵本是淮勇。他們不慣廣東水土,寧愿回安徽原籍務農,不愿再回軍營。現遵旨就地遣散,發給途費,讓他們回原籍務農。朝廷之所以這樣,不是因為廣東少了二百號親兵,而是怕你在湖北安置跟隨已久的將士,只要這些人離開了湖北,朝廷就不會過問了。”
桑治平笑看著張之洞,拿出了一個最簡單的法子。
“來廣東的淮勇,幾乎沒有幾個能適應那里又熱又潮的氣候,都想回家,這個說法應付得過去。麻煩你告訴叔嶠,叫他按此意思擬個折子。”
軍機處寄來的這道上諭,提醒了張之洞,立即要做的事情除鐵路、礦務、鐵廠外,這組建湖北新軍的事也不能拖延太久。若時機未成熟,可先像那日在船上唐子然所說的那般如腓特烈大帝般于湖北辦一所陸軍學校,早日培養一批新式軍官出來。
想到唐浩然,張之洞心底的火氣頓消,反倒大好起來,像是獻寶似的對桑治平說道。
“仲子兄,這次與船上,我結識一位精通西洋的大才,論于西洋之事的了解,恐怕國內無人能及,其所言所說可謂是刻骨三分!”
桑治平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看著張之洞說道。
“香帥,莫非又是一個辜鴻銘?”
桑治平口中的“辜鴻銘”指的是其確實精通西學,但也就僅限于此了,在他看來,辜鴻銘只是個精通西學的學問人而非精通洋務,以至自入幕以來只能充當香帥的“洋文案”。
“絕然不同,絕然不同!”
也就只有桑治平敢對張之洞說出這樣的話,而且其還不惱,張之洞連連擺手道,接便將那日與船上兩人夜談一一道出,最后張之洞又笑道。
“所以,我令其將歐行所聞所悟書寫成冊,計劃與湖北將其刊版成書,仲子,你若有時間,也可以一看,大張見識啊!如今我欲以湖廣大辦洋務,正是需要這樣的人才!”
桑治平端起茶碗來不做聲,慢慢地喝了幾口茶,放下茶碗后,從從容容地開了口。
“若是刊版成書,我定會買來看上一看,但香帥,辜鴻銘之才又是如何?”
雖說張之洞一行不過初抵武昌,但桑治平卻已經從趙竹君的口中知道了唐浩然的大名,不過也許是因為這幾年見慣了精通“洋學”的人才,對于那些人,也便沒有那么多期待了。
“湯生確有大才,論于西洋學問之精通,國內無出其左者,”
別說是張之洞,在廣州時即便是許多洋人亦佩服辜鴻銘的滿腹西洋學問。
“那我的學問又是如何?”
桑治平的話讓張之洞一愣,他旋即認真的說道。
“論以學問,仲子兄猶在我上!不過仲子之才卻是平日才,而弟做的卻是亂時官!”
看似簡單的一問一笑中,張之洞點頭說道。
“仲子兄的意思我明白了,你說的是,現在我身邊需要的是精通洋學,能辦實事的人。”
說到這,張之洞想到了李合肥幕僚中最為其所任用的洋務人才,那位年薪六千兩黃金的伍廷芳,其便是能做事的人,自入李合肥幕內出任法律顧問,參與大小事無數,更于中法談判期間挽回中國利權,再細數李合肥幕中諸人,但凡精通洋務者,無一不是皆有所成,而反觀辜鴻銘,雖學問顯達,但其與鐵路、鐵廠又有何用?
“香帥,至于這唐子然,如何用,現在還不急,為其刊書揚名又有何妨,這用人之道,豈能因其一言而用?”
桑治平眨了眨眼睛,狡黠地笑著。
“若其確實才華,待時機成熟了,其自然會給你以驚喜,又何需急于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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