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空中開始飄落下鵝毛大雪的時候,天色完全黑了下來。明軍大營所在,卻是一片燈火輝煌。因為飛狐口已經在手,史天澤又親到大營投誠,所以明軍今晚就下了明寨,軍將們也能借著篝火取暖。
在陳德興王帳之中,這個時候已經席開數桌。明軍的將領都在大帳里頭,陪著史天澤舉帶來的心腹將領舉杯歡飲。而陳德興和幾員位階最尊的明軍大將文臣,如陸虎、王威、趙復等等,只是在主桌陪著史天澤干杯。陪著史天澤過來的郭侃,此時卻已經連夜離開,回自己的部隊中了。他的銀甲師是先鋒,此刻已經進占飛狐口。和他一起行動的正黑旗馬隊,更是把哨探放到了太行山西面。
史天澤是一路騎馬疾馳而來的,行了三百里路,此時卻一點不顯疲憊,只是不停比手劃腳的說著和蒙古軍戰事的事情,滿口都是唐軍之強悍。他的口才竟然也是不錯,唐蒙雙方十五萬大軍戰于太原的情形,竟然被他描述得活靈活現!不過跟在陳德興身邊的將領,大多面色平穩,誰都沒有把唐軍的“善戰”當回事兒——唐軍之強,比起明軍還差了不少!
而陳德興更是神色不動,只是一遍遍打量著眼前上了年紀的史天澤。他知道史家的不少子侄是死在自己手里的!雙方說起來還算是仇人。現在看史天澤的表情,哪有一點記仇的樣子?這個人……也是個梟雄!
王帳外頭,歡呼的聲浪一陣陣的傳來。那是明軍將士在為奪占飛狐口而歡呼。陳德興已經將占領飛狐口當成了明軍的初戰告捷,還下令全軍飽餐慶祝,以便提高士氣。
而明軍的士氣高昂,則給史天澤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這支軍隊讓他想起了蒙古軍,不是忽必烈的蒙古軍。而是他年輕時候見到的成吉思汗時代的蒙古軍!那時的蒙古人是那樣的團結,那樣的自信,那樣的不畏艱險。上上下下沒有一點暮氣……和忽必烈麾下的蒙古人,仿佛是兩個物種。
這大概就是初興之軍吧?如今的明軍。仿佛也擁有同樣的氣質,唯一不同與昔日蒙古軍的,就是他們的裝備實在好到了難以置信的地步。
史天澤發現,明軍中擁有鋼甲的士兵占到的比例至少有七成!如果考慮到弓弩手和炮兵不必披重甲的因素,幾乎所有的肉搏兵,都是鋼甲在身。
光是這幾萬副鋼甲,就價值幾千萬貫!
陳德興可真是有錢啊……
史天澤還不知道,由于南芬鋼的產量上升很快。燕京城內原來為蒙古軍服務的鐵匠現也很快學會制造鋼甲,而且還開出了大量的鐵匠鋪,造成鋼甲的產量大增——其實鋼甲的生產工藝和所耗費的工時,都遠遠比不上扎甲。前者就是熱鍛,如果有水力錘的話,生產起來根本不費勁兒。后者則要先鍛造出上千個鐵片,還要在上面打孔穿繩,費時又費力。
因此現在北明國內鋼甲的價格已經下降到了五六百貫,和蒙古人的冷鍛魚鱗甲的價格差不多,所以才會被大量裝備。
外面的歡呼聲。突然又高上一層,簡直就要將王帳給掀翻了!陳德興揚起醉眼,笑道:“俺們大明的戰士。無不是日夜思戰,這回終于讓他們盼到一場大戰了!”
史天澤的濃眉,稍稍擰了一下。他四十歲開始學儒,現在也算半個儒生——這日夜思戰的軍隊,在儒生看來,仿佛不是國家之福!
“如今天下大亂,軍將思戰倒是好事。”史天澤言不由衷地道。
陳德興哈哈一笑,看著胡子花白的史天澤,“將來中原平定。這等思戰之兵,還是有去處的!因為對大明而言。天下不再局于華夏故地,乃是整個地球!”
史天澤知道“地球”是什么。普陀山的那場賭斗,他當然也聽說了……雖然賭斗還沒有分出勝負,但是地圓之說卻被蒙古這邊的天文學家所認同——這大蒙古國的天文學當然領先于南宋了!因為禁止民間研究天文,宋朝的天文學早在北宋時期就落后了。何況蒙古又搜羅了天方教世界的天文學者,在天文觀測方面是領先于世界的。因此有不少學者,通過計算和觀測星象,得出了地圓論。
看到史天澤沉默,陳德興又道:“史總管當知孤王素以西周為師,昔日周朝分封天下,行夏君夷民之法,才讓吾華夏從河南、陜西之一隅,擴張到今日之版圖。然而自秦一統后,便棄了周朝的分封之法,還以為已經全有天下,一心只求萬世江山,全然忘記先代開拓四方的雄心壯志。實在是我華夏之大不幸!孤王若為華夏之君,必改弦更張,再行封建,功臣諸侯,只要愿意,都可以在海外得到封土,自為一國之君!不知史總管有意去當個君王嗎?”
史天澤雖然喝了不少酒,但是卻沒有絲毫醉意,心思還通靈得很呢!
陳德興的“封建”,不是要拿華夏的基本盤出來分封,而是要把自己這樣的“諸侯”一腳踢到海外去。當然,因為蒙古人已經建立了一個世界帝國,史天澤也知道一些域外的事情,他是不會將中土以外都當成蠻荒之地的——那里相比江南或許算得上蠻荒,不過和北地比起來真心不算差……如果那里還沒有被蒙古人蹂躪過的話!
“在下已經老了……”史天澤苦苦一笑,摸著自己的花白的胡子,“這把老骨頭要去了海外,只怕要客死異鄉,再回不來了。”
中國人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對家鄉變得無比眷戀,把客死異鄉當成了很悲慘的事情,還出了些“父母在,不遠游”的孝子。據說還是古時候傳下來的,也不知道周朝那些被分封出去的諸侯,還會不會千里迢迢回家鄉?
陳德興只是大笑,擺手道:“史總管老了,永清史家總還有年輕的……總還有人志在四方!孤王在這里可以和史總管約定,史家如果愿意去域外建國,那么就可以一分為二,一半出去封國,將軍隊家臣帶走。一半可以留在國內,當大明的貴族臣子。還可以二十年為期,二十年內,史家可以領有太原一府之地,作為出海封國的后方。孤王在這二十年內,會給史家三次域外封國的機會。不過太原封地在二十年期滿后,必須交出!”
他的話說到后面,語氣已經放沉,言語中隱約有了威脅的意思。陳明封建諸侯的地點,只能在外,不能在內……中國之地,是不容分割的!中國的地盤上,只能有貴族,不能有諸侯——兩者是截然不同的概念,貴族哪怕封到王爵,也不過擁有幾萬畝田莊,也沒有資格分封下級貴族。
而諸侯國君,那是真正的一國之君,有地盤,有人民,有軍隊,可以建立政府,可以分封自己的貴族甚至諸侯!
現在陳德興認為自己很快就要問鼎天下了,是時候給天下諸侯三條出路了——要么出國去開拓自己的國,要么就交出軍隊、地盤,當大明的貴族和臣子!
當然,陳德興也考慮到出去建國是要帶上軍隊、貴族和國人,還需要一定的財力支持。所以,凡是愿意出國的諸侯,都可以保留自己的地盤二十年。如果是陳明的功臣或陳氏皇族去建國,那自然要由陳明朝廷提供資助了。
至于第三條路,那就是準備和陳明開戰了!
史天澤哪里不清楚陳德興的意圖,不過對史家而言,有一個出海封國的選擇也不錯——哪怕是現在封個藩鎮,將來天下平定,還是要削藩的!華夏自秦行郡縣以來,不就是這樣的傳統?莫說是異姓王,就是同姓之王,最后還不都被削奪了封地?
說起來,海外封國倒真是個辦法……封到海外,和中國本土相距遙遠,兩邊都夠不大找,自然就沒有削藩的必要了。
想到這里,史天澤站起身,沖著陳德興躬身一禮,鄭重道:“臣史天澤替史家兒孫,謝大王封國之恩!”
稱臣又謝恩,這史天澤現在算是陳德興的臣子了!陳德興起身扶了一把史天澤,笑道:“史卿家能投我大明,實乃是大明之幸,天下之幸。如今孤王尚未稱帝,封不了王爵,便先封史卿一個太原公吧。”
“臣謝過大王。”史天澤又要往下拜,卻被陳德興一扶,順勢也就免了拜禮。
陳德興又道:“史卿,孤王與李璮畢竟是翁婿,兵戎相見總是不祥,史卿可否代勞?”
史天澤心道:“不祥你還領了十萬大軍殺過來?”不過面子上卻只是皺眉道:“臣只有2萬兵,怕打不過李璮……”
陳德興擺擺手,道:“不是2萬,而是5萬。張柔和嚴忠濟都受史卿節制,專征李璮。也不須取李璮性命,將其困于代州即可。史卿可有辦法?”
史天澤松口氣,笑了笑道:“此事易耳,大王可以堂堂之軍長驅大進,突然出現在代州左近,李璮必然驚怖,定會死守代州,到時候臣再命人掘長壕以困之。”(